“三十岁?”我不同意道,“至多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呢。”
“我对于猜测人的年龄实不在行。”他从平台上取下相框,“特别是在英国呆了八年之后,感觉愈发模糊迟钝。仅看外貌,有些欧洲人的年纪上下可以浮动二十岁!哪里还有概念?”
“可见外国女子对于打探年龄的话题有着禁忌也是有理由的。即使人到中年,也还能沾点年轻的光。偷偷地就拣了大便宜。”我笑。
“有道理。”杨逸文拧下相框背后的螺钉,“这张照片放在这里很多年了,我却从来没有深究过。说来真是有些惭愧,越是身边的东西,越是懒得去关心和注意。且看看相片背后有没有什么线索。”
只听得“咔”地一声响,底座全盘被揭去。照片背部再无遮拦,整个儿暴露于我们面前。四只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其上。
“有字!”杨逸文先喊出声。
微微泛黄的相片纸上,从右至左工工整整地竖排着几列短句,用黑色极细钢笔书写:
《分飞燕》
分飞万里隔千山/垂泪似珠强忍欲坠凝在眼/我欲诉别离情无限/匆匆怎诉情无限/又怕情深一朝淡/有浪爱海翻/空嗟往事成梦幻/只望誓盟永存在脑间/音讯休疏懒/只怨欢情何太暂/转眼分离缘有限/我不会负情害你心灰冷/知你送君忍泪难/难难难/难舍分飞冷落怨恨有几番/心声托付鸿与雁/嘱咐话儿莫厌烦/莫教人为你/怨孤单
末尾加注:赠淑音惠存
落款:摄于一九七二年C.F.W
像是无意中看到了他人的日记,我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同时也动容,为这字里行间满含着的浓重的哀伤。写下这词句的人,当时心中一定很痛苦绝望。
一时之间竟然无法正常思考,好似遭受雷电后的空白茫然。
半日才勉强理出一些头绪:淑音,从名字看,像是一位娴淑贞静的闺秀,且是正经门户出身。不知道这位淑音是否就是杨德笙昔日的恋人?但,照片明明是赠淑音惠存,最后却留在自己家里,似乎有些不合情理。还有就是落款,C.F.W这三个字母到底表示什么意思呢?人名缩写么?还是——
“分飞燕,这是香港六七十年代很有名的歌。”杨逸文刚才也一样默不吭声,像是在回想什么,这时候忽然很肯定地说。
“淑音是否就是那个你曾经对我提过的杨伯伯的恋人?”我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也许吧。”杨逸文声音轻下去,“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整件事。记得从前长辈们聚首闲聊时,我们做小辈的都不允许在场旁听,那是家规。而且,七二年,我都还未出生呢。”
七二年,啊,那是一个怎么样的年代?
在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如果这张照片摄于七二年,那么——”杨逸文在心里做算术,“那么当时家父应该是二十五岁。对,没错,是二十五岁!”
“和你今年同岁。”我想到。
“和我今年同岁。”杨逸文亦同时道。
“他那时候也已经步入商界了吗?和你生父一样?”我随口问。
“应该是没有。他一直念书,念至Doctor毕业。从商是很后来的事。”
也就是说,杨伯伯认识这位淑音女士尚是求学时期。他们是如何认识?后来又缘何分离?“从商是很后来的事”这句话,听来总觉其间有故事。
等着杨逸文来交待下文,他却不再继续了。他的表情有些疲乏,这半天,累了?
“他一直在香港念大学么?”
“港大念到硕士,后留学英国念Doctor。过了好几年才回到香港。”顿一顿,杨逸文又说,“他走的时候不过是七几年,回来后已经是八十年代,而这期间恰好是香港经济发展的腾飞阶段,环境变化之大,让他感叹至今。”
“七十年代的香港不知是怎样一番情形?”我自言自语。
“香港七十年代?许冠杰的天下,你有没有听过他的歌?还有罗文、甄妮、徐小凤……”
“我知道!”这些名字耳熟能详。
“你也知道?”杨逸文吃惊不小。这些可算是香港乐坛的古董了。
“我还知道之前有红极一时的温拿乐队,那个时候当红影视艺人是关正杰、叶丽仪、汪明荃。”这些都是我小学时候收集人物贴纸的成果。
“没有想到,你对香港的了解也不少呢。”杨逸文微笑道。
“也只有这些了。”大实话。
喝完饮料,杨逸文去他的房间里拿关于英国的资料,我尾随其后。
“你们公司所在地是哪里?”他将资料一一递给我。英伦诸岛地图、伦敦城市地图、伯明翰城市介绍手册等等。虽然是旧物,但保存完好。他的心细如针。
“是在利物浦。”我把英伦全图打开看。
“离伦敦和伯明翰都不远。”杨逸文在图上指点。
“你知道Fortnum&Mason这家店吗?”我将姑母的卡片出示,“我姑母想让我带些这个牌子的茶叶回来。还有,伦敦哪里是购物中心?我有同事朋友要结婚了,想买些东西送给她。”
“嗯——”他沉吟了一下,“这样吧,我把伯明翰一个朋友的电话告诉你,到时候你可以和他联络。他对于伦敦很熟悉。”
“不麻烦他么?”
“是我在伯明翰念书时候同住的室友,人非常热心,也很好打交道。举手投足完完全全是一位典型的英国绅士。我相信他一定很乐意带你四处走走看看的。而且他对于女士的要求从不拒绝,特别是靓丽女仔。”杨逸文一边说笑一边拉开置物柜的抽屉,“你等一等,我看看他的电话是多少。”
“好。”我站立一旁等候,“他现在伯明翰工作?”
“没有,他还在念Doctor。”杨逸文翻出一本通讯录,将人名电话以及地址抄在易事贴上给我。
“我到了英国之后直接给他打电话,不会太冒昧吧?”
杨逸文想一想说:
“那么我现在就给他写封电邮,告知他你去英国的时间,也方便他尽早作日程上的安排。你且坐一坐。”杨逸文转身去书桌前开电脑。
手上拿了一叠大小不一的纸张,眼睛搜寻一圈,最终相中置物柜的台面,于是放上去准备整理。
置物柜的抽屉处于适才半开启的状态,我看到抽屉里最上层躺着一张边角裁得方方正正的剪报。它醒目的标题将我的注意牢牢吸引:
花好月圆赏彩灯欢天喜地许心愿
咦,这配图怎么那么眼熟?哎呀,这不正是中秋节维多利亚公园的灯展吗!那盏灯可不就是巨型莲花灯!这照片上的男子,应该就是许愿者吧,记得周美妍曾经提过他的名字,是——
“一珊,你有没有什么想问他的?”杨逸文扭过头来问。
“什么?”
“你去英国,除了既定的计划,还有没有别的打算?”
“暂时还没有。”我手忙脚忙地将资料排齐。
杨逸文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用这个装吧”。等我把资料塞入纸袋,再想回头看一眼那个名字时,发现抽屉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杨逸文关上了。
“这些都是上庭所需的材料吗?那么多,看得完?”坐在杨逸文书桌边,我指着他桌上一大叠的卷宗问。
“这是一定要看完的。而且,除了这些材料,平日还必须看很多其他的书籍充电,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博识洽闻才能为辩护提供更多灵感。好在我已经习惯。”他心平气和,不以为苦。
我注意到他的案头摊着一本厚厚的《佛经》。连这样玄奥晦涩的经书都待之上宾,心里暗暗惊服。
待杨逸文写完电邮,已时近中午,打搅了这半日,我决定告辞离开。他于是送我到地铁车站。
“迎叶最近好么?”在站台上等车时我问。
“嗯。前些时候我拍了一些家中日常生活的DV,周美妍现在每日都播放给她看。希望会有些效果。”
“盼你早传捷报!”上车前,我笑着说,同时作一个打电话的手势。
“好!”他挥手和我作别。
坐在地铁车厢里,我的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杨德笙的那帧照片,还有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都像是一个难以破解的谜。
他的大学时代。他的大学时代。大学时代。车厢的微微晃动的节奏催人入眠,我下意识地喃喃……
就在神智朦朦胧胧模模糊糊间,突然,火花一闪,福至心灵,差点欣喜地惊喊出声。我真是粗枝大叶,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信息给忘了呢?姑母不是说过姑父和杨德笙是大学同学吗,也许,不,很有可能,姑父对于杨德笙的事了如指掌。我只消到家向他问对不就一切都清楚了?
但,转念一想,这样直通通地打探他人私事终归是显得唐突冒失了些。而且,也找不到由头开口啊。还是等到将来挑一个适当的时机再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