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只晓得说一个字:“好。”因为心有旁骛,所以讷口拙舌起来。
“很久都没有做这样的长途旅行了。曾记得还是大学时代,和朋友有过一起驾车横穿整个美国的体验。”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提到他的年少轻狂,“其实严格说来只是大半个美国。因为那台车本就年事已高,加上我们贪威飙车,一路颠簸,最后连车门和车前盖都被震飞到半空,彻底报废。没办法,只好中途去搭路边车。不巧又适逢入夜天黑,车主都变警惕,对阻路者唯恐避之不及。我们两人招数用尽,只差没跳街舞,后来总算搭上一辆农场货车,坐在货斗里和一群羊一起行完剩下的路程。下车时,沾了一身羊毛,活脱脱是半只绵羊——”
仿佛可以想见他当时既狼狈又可笑的情形。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用这样戏谑的口吻谈他自己。
但,他越是表现轻松恬然,我心里的疑团就越浓。
终于,他停下来,意识到我一直安静地坐着。
“不予置评么?”他开玩笑道,“想笑话我就说吧。”
“不是。”我摇头,“只在想,你是真的打算今年冬季进行长假旅游?”
“是。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只是觉得,觉得比较突然。”语言突然艰涩起来,“你……”
“对我而言并不突然。”他很平静,“已经在这里四年了,也到了该休整的时候。早有起念,只等完成公司这次收购项目。”
“那么,那些传言是真的?”我听见心下沉的声音,“说——你准备离开公司?”
片刻的沉默。
“一珊。”他开口,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我如果真的离开,请你相信,决不是因为退缩!”
千言万语都在这一句。
我点点头。本欲就此打住,忽而念及——
“我——还听到一些别的传言,不管真假,总之,你自己要当心一些。”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我无意挑拨离间,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怕他以为我是搬嘴弄舌之人,急忙解释。
“我知道。”他的语气很真挚,“谢谢你,一珊。”
还想再说点什么,有人敲门进来。原来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开会时间。
于是Lee走开去准备会议。
这次去英国,除了我以外,另有四名公司高级职员也一同前往。这一行人中,我职衔最低。也许是因为受职场环境的熏陶,也许是为了示意贵贱有别,那四位高级职员的脸上,清一色地写着心高气傲。见了我,比平日还要淡漠。
会议上,他们争先恐后地各抒主张,将时间填得很饱满,不留一丝空隙。若不是Lee的介入和提示,我恐怕连作财务报告的机会都没有。
随着会议时间的流逝,我渐渐看清了其中的一些奥妙:这些赴英高级职员统统是经由董事局钦定。只我是例外。
我的名字能添加在这份有分量的名单上,除了Willi的力荐外,也因为我进公司时间最短,关键是没有复杂的人事背景,所以才被拉去作为以示公允的佐证。
没有想到,居然是我薄浅的资历成全了我。
有些事情,真的没有道理可言。
我将去英国的事告诉姑父姑母。姑父并没有我预想中的高兴。反而很为我在英国的吃穿住行担心。
我告诉他祝恨由公司统一安排,吃和行公司有补贴。请他不必过虑。但他仍然给我意见:
“一珊,到了英国,不要顿顿只吃杯面,对身体无益呀。”
“一珊,带些保济丸在身边。”
“一珊,……”
“好了好了,她又不是三岁小童。”姑母说。姑父的絮絮不止让她有些看不入眼。在她的观念里,男人是应该着眼于大事的,比方在商界里奋力搏杀。最忌讳小眉小眼磨磨唧唧,算什么?
不过,她却没有忘记提示我:“一珊,英国Fortnum&Mason的红茶很不错,到时候可以带一些大吉岭茶回来。”怕我记不住,特意写了卡片让我留在身边。
“红茶?香港到处都有卖。便利店里——”姑父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姑母截断。
“便利店的东西怎么可以和我说的那个牌子的红茶比?那家店的茶叶,有名得不得了,而且,除了专卖店,别处有了钱你也买不到。”姑母把嗓音提高了八度。
“谁说的?”姑父一脸不能认可的表情。
“上次搓麻将的时候郭太太讲的。她前段时间去英国,别的什么都没买,就带了这个红茶回来。听说,这个店的红茶在英国卖得最贵,因为英国皇室都喝这个茶呢。”姑母有理有据,振振有词。
姑父微微地摇头,背过脸来对我无奈地笑,“你这个姑母,最要面子。什么皇室的茶,喝到肚里还不是一泡水。”
女人有的时候是不可理喻的。这种不可理喻,恐怕也是做男人的一点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