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自然明白他所谓的“散心”是什么意思,不由俏脸一红,羞窘地道:“你又胡言乱语什么,人家怎么好跟你出游散心?”
那男子一听有门儿,顿时一喜,嘿嘿笑道:“你放心,我会让我娘子邀你出游,这样便顺理成章了。”
那妇人一听,顿时粉面一白,紧张地道:“你娘子?难道她……她已经知道我们……”
白袍男子忙道:“你不用担心,我让她来邀你出游,就说是想与你父你夫拉近关系。到时候,再多邀几位别人家的夫人同去。我嘛,只负责为诸位车马迎送,可不光明正大了么?”
红裙妇人黛眉一鼙,幽怨道:“与你夫人一同上山,你我又怎么……怎么……”
白裙男子道:“我那娘子不大理会我的事,只要咱们有机会同登梵净山,还怕没有机会恩爱一番么?”说着,便伸出手去捉那妇人柔荑。
那妇人仿佛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赶紧缩回手,瞪他一眼道:“众目睽睽之下,你怎地生了一颗泼天的胆子?”
白袍男子摸了摸鼻子,悻悻地道:“也不知你怕些什么,这街头百姓有几个识得你我?”
红裙妇人与他分辩不清,又怕他再有过火的举动,便道:“快到清浪街了,你先走吧。”
“等等!”白袍男子忽然看见路旁有个柿饼摊子,急忙唤住红裙妇人,快步走过去。
白袍男子买了几只柿饼,用油纸包了,兴冲冲地回到红裙妇人身边:“松月,这是你从小就爱吃的柿饼,快尝尝。”
红裙妇人哪肯与他当街恩爱,紧张地道:“快收回去,疯起来就没个样儿。”
白袍男子依旧举着柿饼,笑嘻嘻地道:“昔日我在府学读书时,有个小女娃儿不知羞,跑来偷我的柿饼吃。今日我买给她吃,怎还不肯张口了?”
红裙妇人想起自己与他初识时情景,那时候年方六岁,一时嘴馋,去偷他的柿饼吃,被他捉个正着。那时怎会想到,若干年后,这个男人却成了她今时今日的情郎冤家。
红裙妇人心中一甜,却又马上警醒,觉得如此模样太过露骨,生恐被识得她的人看见,便道:“好啦好啦,我收下就是。”说着伸手就要去接。
白袍人手一缩:“不成,你一定要就着我的手吃!”
红裙妇人又气又羞,可这般僵持下去,只怕更加引人注目,赶紧左右看看,见没眼熟的人在,便探身过去,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柿饼。
这时候,叶小天牵着马,领着几个侍卫刚刚转过来,瞧见这般情景,不禁暗想:“这对夫妻还真是恩爱!不过也就是在这里吧,若是中原地方,便是新婚男女,怕也不敢当街缠绵。”
那红裙妇人急急咬了一口柿饼,抬起头来,杏眼弯弯,似羞还嗔,好不迷人。
白袍男子将上面留着月牙状豁口的柿饼举起来,调笑地道:“美人儿就是美人儿,就连美人儿咬过的柿饼都是这么美。”说完,不待红裙妇人发作,便把那咬了一半的柿饼塞进了自己嘴巴里。
红裙妇人乜了他一眼,眸波流转,眉宇间一抹羞喜,恰似早春三月里枝头初绽的那朵粉杏花。这时候,叶小天已经牵着马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
黎中隐见到叶小天登门,心中也自欣喜。这个叶小天一身本事,气运加身,算是黎教谕弟子里最有出息的一位了,在府学里教书的时候时常被他挂在嘴边来着。
叶小天说明此行来意,黎教谕叹了口气,解释道:“各郡县如何分配赈款,早就有成例。如今哪怕你只多要一成,从谁身上分给你呢?就算你和张知府有些渊源也比不得这份亲疏,人家那是嫡系。换做是你,你更偏袒谁多些?”
叶小天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怔忡半晌,才试探地道:“如果先生帮学生美言几句……”
黎教谕摇摇头:“不成啊!你有所不知,我这府学里头拮据得很。当初议定每三年就要从赈款里拨一笔钱贴补我们府学,老夫今年正要向知府大人讨银子呢,哪里还能替你出头?”
正说着,一个小厮跑进来禀报道:“先生,小姐回来了。”
黎教谕轻轻“啊”了一声,对叶小天道:“我那女儿女婿来了,你正好见见,以后彼此也有个照应。今儿你就不要急着走,一会儿老夫置下酒席,你和我那贤婿喝几杯。”
那小厮道:“先生,姑爷没来,是小姐一个人回来的。”
黎教谕眉头一皱,不悦地道:“这孩子,又独自回娘家,也不怕公婆不喜……”
“爹,人家常回家看你还不好么!”厅外传来一声娇嗔,随即一个火红的倩影便飘进了客厅。叶小天不由微微一怔,眼前这红裳女子,正是他刚刚在路口所见到的那吃柿饼的女人。
当时在街角与这女子擦身而过,叶小天并未看清楚她的面容,此时仔细端详,发现此女一双桃花眼顾盼有情,柳叶弯眉修得齐整,鼻凝鹅脂,腮浮胭红,笑靥上两个深深的小酒窝很是迷人。二十多岁年纪,且作妇人打扮,却活泼灵动如未出阁的大姑娘。
红裳女子进门后看见叶小天,不由一愣,原来父亲有客人在。她马上收敛了跳脱飞扬的情,变得温文尔雅起来。方才她在路口匆匆一瞥,只顾提防熟人,对叶小天却没什么印象。
乖女儿回娘家,黎教谕自然欢喜,笑呵呵地对那红裳女子道:“松月啊,你快来见一见,这位就是我常跟你说起的葫县县丞叶小天。小天啊,这是老夫的女儿,你二人可以姐弟相称。”
叶小天忙上前揖礼道:“小天见过姐姐。”
黎松月向他福了一福,凝目观瞧,见叶小天年轻俊俏,透着一股机灵劲儿,心中暗自欣赏。只是二人是第一次见面,虽然姐弟相称,终究不好过于亲近,所以她只是向叶小天客气地问候了几句,便对黎教谕道:“父亲,女儿去见过母亲。”
黎教谕道:“去吧去吧。对了,我那贤婿怎么未与你同来?”
黎松月道:“刚刚开衙,他正忙于公务呢。”说着向叶小天微微一笑,便转身行向后宅。
看着红裳少妇风摆杨柳般款款而行的婀娜背影,叶小天心道:“原来方才路口所遇那个男子便是她的丈夫,看他二人当时模样,却不像是忙于公务。别是这女婿与丈人之间不甚和睦,所以借故不来吧?”
既然黎教谕的“贤婿”没来,黎教谕又帮不上他什么忙,叶小天便向黎教谕告辞。
黎教谕略一思忖,颔首道:“也好,那你便去驿馆里住下吧。各地赶来的官员应该都住在那里,你也可以通过他们多了解一下情况,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呵呵……”
叶小天心道:“抢钱、抢女人、抢地盘,可谓战争三大起源。我此来铜仁就是抢钱来了,这的确是一场另类的战争。”
叶小天向黎教谕告辞离开,带了侍卫赶去驿馆,驿馆里却已住满了人,再无空余房舍。
庞驿丞见叶小天脸色不虞,便指点道:“大人,这驿馆里实在是无法安置了,不过前行不远便有一座大悲寺,寺内清幽雅致。大人带的随从不少,不妨去那里,只消敬献些香油钱便可租住一个单独的院落,比客栈要便宜许多,而且没有闲杂人等打扰大人清静。”
叶小天无奈答应,庞驿丞引着叶小天往外走。行至一处院落时,就听里边有人高喊一声:“土司老爷出行啦!”
这些土司老爷在地方上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论起权威,朝廷派遣的流官,便是节镇一方的封疆大吏那也是比不上的。
叶小天见院内两个人从正房里出来,其中一人身着襕衫,个头儿不高,腮有横肉,阔口如蛤,双目细长,走路时双膀微晃。另外一人身穿胡袍,头上戴了一顶锦雉羽毛盘扎的羽冠。
庞驿丞向那二人拱了拱手,笑道:“李经历、扎西土司,要出门啊?”
待二人离开,叶小天便故作漫不经心地对庞驿丞道:“这位扎西土司到铜仁来,想必也是为了赈款了。只不知他交往的这位李经历是何许人也,在知府大人面前能说得上话么?”
庞驿丞对叶小天颇有好感,便坦率答道:“那李经历是我铜仁府的府经历,名叫李向荣,主管收发校注,分掌章奏文书,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叶县丞你此来铜仁,应该也是为赈款吧,若是没有得力的人物在知府大人面前为你美言,恐怕是不易成事啊。”
叶小天顺着他的话碴儿道:“庞驿丞说的是。不瞒你说,本官在铜仁府只识得府学里的一位黎教谕,在知府大人面前却说不上话,本官很是发愁啊。”
庞驿丞讶然道:“你说的是黎中隐黎教谕么?方才那位李经历,就是黎教谕的女婿啊。”
叶小天怔了怔,反问道:“哦,却不知黎教谕有几个女儿?”
庞驿丞被这个问题问得一愣:“只有一个,怎么?”
叶小天脸上便露出一抹古怪的气儿。庞驿丞把叶小天送出后门,指了路便回去了。
府经历又称“府经厅”,一般是正七品的官,在府衙里确实有一定的发言权。
可惜李经历不是偷情人,而是戴了绿帽的那个。叶小天怎么跟他说呢,难道跑去告诉他:“李兄,尊夫人与他人通奸了,节哀顺变罢!”以此换取怒发冲冠的李经历帮他争取赈款么?
这种人情恐怕没人愿意领,再说黎教谕对他有恩,他若揭破这种丑事,也令黎教谕难堪。
叶小天满腹遗憾地赶到大悲寺,找到知客僧,提出要在此租住一个院落,大约只需十日,同时奉上了两锭银做香油钱,便被安置进了一处清静雅致的庭院。
叶小天沐浴更衣后,往前殿逛去,两个侍卫贴身跟随。叶小天眼角余光忽地瞟见一人,定睛望去,顿时眼前一亮,果不其然,正是今日在清平街路口见到过的那个白袍人。
那白袍人正笑吟吟地拾阶而上,旁边还有一位二十许的俏丽女子,身着木兰青双绣缎裳,下系一条藤青曳罗靡子长裙,头戴玲珑点翠镶珠银簪,白里透红一张鹅蛋脸,颇显妩媚。
小妇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环,穿一身青缎子袄裙,显得很是利索。这妇人与那白袍人隔着有两尺远,似乎是同行人,又似乎只是一同走进寺院,叫人难以分辨。
叶小天见状,心中不由一动,眼见他们走进大雄宝殿,忙也跟了过去。
那俏妇人去案上取了一封信香,那白袍人也上前取香,趁机在她白嫩的小手上摸了一把,换来俏妇人娇嗔妩媚的一个眼儿。
叶小天登时心中笃定,这两人若是夫妻,朝夕相处惯了的,何必在此时揩油占便宜?
那俏妇人顶礼膜拜,态十分虔诚。白袍人就不然了,他的蒲团比那妇人落后一个身位,小妇人膜拜时白袍人跪在后面,借着叩拜的机会,悄悄伸出手去,在她的红缎子绣鞋上偷偷地捏了一把。小妇人娇躯一颤,赶紧一缩腿,把绣鞋藏到了裙下。
叶小天冷眼旁观,简直要拍案叫绝了。好一对狗男女!兰陵笑笑生所着《金瓶梅》中,西门大官人情挑潘金莲的一幕,一定是他的经验之谈,眼前这一幕是多么熟悉啊。
那白袍男子此时俨然就化作了西门大官人,俊俏小妇人显然就是潘氏小娘子了,那么,谁才是武大呢?叶小天眼前慢慢浮现出了李经历的模样:矮胖身子,腮有横肉,阔口如蛤……
那小妇人拜了几拜,便起身去一边往功德箱里塞香油钱,白袍人忙也站起身跟了过去。小妇人似是恼他方才的调戏,小手轻轻一提裙裾,鞋尖儿便踩到了那白袍人靴子上,慢慢地辗动着,情十分的俏皮。而那白袍人笑眯眯地往功德箱里放着钱,仿佛丝毫未觉。
“这位仁兄真是太牛了!”叶小天一旁看得清楚,对这白袍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今儿上午他还和黎教谕的女儿卿卿我我,下午便又换了一个女人。看这女子的发髻款式,分明也是人妇……便是西门大官人也没这么厉害吧?
那女子礼佛已毕,冲白袍人瞟了一眼,便带着小丫环向后院走去。
白袍人脸上浮起一抹笑意,左右张望两眼,便悄悄尾随而去。
叶小天好心顿起,蹑足潜踪地远远跟着,就见他们到了后院,先后进了角落的一间禅房。青衣小丫环站在房外,警惕地四下张望。
叶小天便明白了,这一定是他们平时的幽会之所,说不定就是白袍人在这所寺院的长期据点。看那屋外把风的小丫环态自若,屋里的这对狗男女早不知偷情多少回了。
叶小天与这两人素不相识,自然不会无端地去坏人家好事。他摇着头走开,回到自己居所,苦恼地思索着明日去朝张知府如何多讨赈款的难题。
翌日一早,叶小天换了一件月白色的锦袍,头发盘了个道髻,插了一根羊脂玉的簪子,足下蹬一双青缎黑皮靴,便离开了寺庙。经过几年历练,叶小天倒也涵养出几分官威气度来。
今日是觐见知府大人的日子,知府衙门就是原本的提溪长官司的土司府,呈回字状,与普通的官邸大不相同。叶小天一进客厅,就发现早就坐了许多客人,他们都是各地的地方官,来铜仁府争赈款的……这都是竞争对手啊!
这时,厅外有人高声道:“诸位大人,年年今日,你们都来知府衙门哭穷啊。长此下去,我看这一天可以定为我铜仁府的‘哭穷节’了,哈哈哈……”随着爽朗的大笑声,一个身材修长的三旬男子潇潇洒洒地走了进来。
叶小天愕然于座:“哎呀!这不就是那位‘西门大官人’么?”
扎西土司和大万山司的洪东县令等纷纷站起,向来人拱手道:“戴同知,好久不见!”
同知?那可是知府的佐官啊,分掌督粮、捕盗、海防、江防、水利等,是从六品的官,是叶小天一直以来的奋斗目标啊!叶小天望着这位从六品的“西门大官人”,登时满眼热切。
同知也叫州同,和州判一起是知府的左右手,那身份比经历更近了一步。叶小天心想,看来自家这笔赈款就要着落在这位戴同知的身上了。
在这群官员中,长身玉立年轻英俊翩翩佳公子的叶小天如鹤立鸡群一般醒目。那戴同知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笑吟吟地望过来,却见叶小天盯着他,两眼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戴同知登时菊花一紧,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暗想:这是何人,为何……为何这样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