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腰有木造平台,我下了车,坐在长椅上任由那些破碎的雪花覆盖前额的头发。
立花为我披上一件外套,然后他打火,靠着围栏,很珍惜似地吸着黑色的菸捲。
秋季的枯林慢慢从褐黑转为莹白。尖锐得几乎要刺破天空的枝枒,闪着冷冷的光辉。
呼吸着重获自由的、孤独的空气,我微微收放着指节。手里空荡荡的。
曾经拥有过的家人再没有一个存活。藉以激励自己撑持下去的堇,也离开了人世。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晓得什么叫「为自己而活」。现在得重新习惯才行。
这让我困惑,也让我害怕。
好冷啊。我喃喃自语。
实在太冷了。
上车之后我仍是发着抖,睫毛结着冰晶。在立花靠过来吻我眉眼,
温柔地将我搂入怀里的时候,感到一阵畏冷瑟缩。
联络房屋仲介将安藤家卖出,合约成立的那一天,我也停止了终夜轮回的噩梦。
就像是把梦的要素从生活中吋吋剥离似的,不需依赖药物,每晚熟睡到天明。
秋叶也不曾在梦境里出现过。
那条美若幻梦的河流,无边无际瀰漫逸散的萤火,
早逝男孩百合花般魅白的侧脸,双亲与挚爱妹妹的骨骸,都不曾再回来过。
我在市中心附近租了一间适合单身族的套房,找了新工作,开始过着规律的生活。
彰秀时常带着啤酒、小菜与几个女同事来访,一伙人聊着职场的甘苦谈,
嘻嘻哈哈的开着玩笑,为套房添了许多热闹的气息。三年过去了,接着是五年六年。
我总算活得比较人模人样。
但每隔两个礼拜,最多撑到一个月,一定会有一天,
突发性的恐慌与寂寞会紧紧抓住我的心脏,使我双膝发软,彷彿经歷毒品戒断。
这时候我总是会到工作室探望立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他画银饰的设计图,
看烟雾在菸头、唇缝、睫毛与瀏海间来来去去。放空似地,就这么静静观望着。
心情就会异地平稳下来。立花也不介意,老样子,冲了一杯咖啡就放在我前面。
之后我们偶尔会做爱,偶尔不会。
言语在我们之间变成一种累赘,连开口都懒。
立花四十几岁了,眼角多了些岁月的细纹,发根也冒出几枝灰发。
我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容易怨懟、容易压抑,情绪激烈甚至愚昧到自残的年轻人了。
上个月我在公司加班时迎来了三十岁的生日。
同事捧来了小小的布朗尼蛋糕。
吹灭了蛋糕上的蜡烛,微微点头道谢,我不敢告诉他们其实我什么愿也没许。
向上苍祈求这项举动,是多么地无力而徒劳,早早就明白了---
丧失掉做梦与许愿的动力;一个人要苍老竟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十几岁的时候,总期待二十几岁的日子来临,等到二十岁了,时间却一晃眼的过,
简直是浪费青春般的大把大把燃烧掉最辉灿的时光,回过连镜中的脸庞也觉陌生。
多了几分憔悴,稍一熬夜就觉得有些筋骨疲惫。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平稳地翻页,无所谓好,无所谓不好。也不强求更多了。
过往被贫穷搅弄得团团转的生活,为了一点点钱被逼到绝处几乎想求死的痛苦,
就像是假的一样,翻开日益丰厚的存摺,想起学生时代挣钱的拼劲,都觉辛酸好笑。
一路走来为了活下去,我付出了很多努力。世界有没有怜悯地赐予相等的回报呢?
我不敢想,怕想了会要掉眼泪。
人各有命吧。
祇有伤疤,怀里层层累累越叠越重。
可又能如何。走在路上原本包袱就是会越提越沉的。因为气力有限。
上次见到立花时,他咳嗽得很厉害。痰中带了一点血,我看得皱眉,劝他该戒菸。
他说,菸也抽了二十几年,哪那么容易说戒就戒?我听得火起,把他菸盒抢了,
狠狠丢在垃圾桶里:「你之前搞男人搞女人搞老的小的乱搞一通,怎么就能戒了?」
立花顿时红了脸,有点狼狈地辩解:「后来不都跟你在一起了吗......」
被他这么一说换我脸上一阵发烧,哑口无言。立花露出得意洋洋的微笑,
靠过来拉我衣领,温柔地拉近了,就开始吻我。
很缓慢很缓慢的吻。有菸草的苦味。
我们纠缠着倒在工作室休息用的床垫上,解了裤子就开始干。立花死命地抵着我,
狠狠一下一下地操,我满头大汗地扶着床,肠道火辣辣的,恐怕又有些受伤了吧。
我总不明白他为什么每次都一副嫌时间不够,担心我临阵脱逃的着急样。是的,
那时我总为此有些生气。
后来我才知道,他祇是害怕。
而我们之间的时间,就像发出吱嘎声开始往回倒数碾压的铁灰色齿轮。
的确是不够的。
从熟睡中醒过来时,我看见立花沉默地靠着床头吸菸。床头灯照亮他一半的脸。
垂着头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心事重重的样子。轮廓俊美依旧。
「怎么了。」我忍不住问。
他将苍白的手置放在胸膛,深深吸了几口气:「没什么。这里有些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