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祖母养大的,姑姑没嫁前也帮着带过他, 祖母说?他小时候爱搅闹人?,姑姑每次听到都会反驳说?他那时候明?明?乖得不可思?议, 母女两个常为此争论。家里的男人?们总是很忙,最忙的是他的父亲,一年十二个月,最多的时候加在一起差不多有?十一个月都不在家里, 姑姑讲他父亲在外面有?许多重要的事做, 如果不是有?他,父亲或许都不会回家。父亲很爱他的, 元小郎君知道?得很清楚。祖父是很慈爱的人?, 曾经捏着他的手教他写字, 而?且只教过他一个, 伯父内敛, 对着自己的孩子都不怎么笑, 然而?每次见了他都会笑着喊他鹓雏,叔父也最喜欢他, 闲时会领着他出去玩, 不闲时也念着他, 每到一个地方都给他寄礼物?到家里。
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人?,她们常会想方设法地讨好他, 只是元小郎君向来不屑顾视。
元小郎君不缺爱,且不缺人?爱, 所以没有?母亲对他来说?其实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有?也不过是多一个人?爱他而?已。
有?什么了不得?
他一直是这样想。
直到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东风解冻,叔父往家里送了纸鸢,旁人?的都是燕子,只有?他的是鹰,很精致,羽毛根根画得分?明?,那日又正好是好天气,碧空万里,风澌澌地刮,他高兴极了,于是立刻叫人?拿到园林里放给他看。
纸鸢飞的很高,在广阔的天幕上,像极了一只真正的鹰。
他欢喜到甚至踮起脚来看。
正当他看得入,忽然不知哪里冲出来一个人?,没长眼睛似的朝他身上撞,他一点没防备,旁人?也没防备,所以他自然是摔了,且摔得狠。
撞了他的是他的从弟元嘉,他伯父的长子。伯父的几个孩子在一起玩捉迷藏,玩得疯了。
他虽然摔了一个狠的,但也只是疼一会儿,并没什么事,身上连个印都没有?,元嘉运气不好,脸趴在地上,额头叫碎石子划了个口子,血流了满脸。
元嘉洗干净了脸,额上裹了伤布,被他伯母领到祖母面前给他赔罪。
伯母和元嘉站着,都低着头不敢抬起来,祖母坐着,他被祖母抱在怀里,听祖母把?伯母和元嘉骂到无地自容,元嘉后来甚至哭了。
祖母骂走了伯母和元嘉,然后哄他去午憩,亲自给他盖好了被衾才离开。
他躺在榻上睡不着,本来好好的一天,全?叫元嘉毁了,而?且背上还隐隐约约的疼,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怎么都咽不下去这口气,于是从榻上跳下去,叫人?给他穿好衣裳,气势汹汹的去找元嘉算账。
那是个明?媚的午后,太阳晒得人?身上软,杏花粉白,一朵朵缀满了枝头,空气里有?股甜香,风也是轻柔的,檐下的同铎叮叮地响。
元嘉在杏树下哭,小声地啜泣,一直揉着眼睛。
元嘉对面蹲着一个女人?,元嘉就是哭给她看的。
那个女人?他认识。
是元嘉的生母。
元嘉的母亲两只手握在元嘉的两只胳膊上,微仰着头看元嘉,然后靠近元嘉的额头,轻轻嘬起了嘴……
那一刻他觉得那女人?爱怜的情比天上的日头还要刺眼睛。
最后他也没有?去找元嘉算账,哪怕他就站在那里听着元嘉骂他。
好几天里他都闷闷不乐,总觉得不舒泰,仿佛丢掉了什么,但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丢了什么。
于是他变得很烦躁。
就这么又过了好几天。
他终于忍无可忍,跑去找元嘉,在一片惊呼声里把?元嘉压到地上打了一顿。
他这样全?是元嘉和那女人?害的!
眼前蓦地浮现那日花树底下那女人?给元嘉吹伤口的画面。
他忽然就泄了气,从元嘉身上爬起来,失魂落魄地走了。
结果不知不觉走到那棵杏树底下。
坐了一会儿,他从地上捡了块石子,在自己额上划了一下。
他疼得嘶气,觉得应该是出了血,明?明?很疼,可是他却高兴起来,捂着额头飞快地跑回去找祖母。
他觉得或许很快他就可以找回他丢掉的东西了。
祖母皱着眉给他洗额头上的伤口,嘴里说?着责怪他的话,他也皱着眉听着。
他要祖母给他吹伤口。
就像元嘉的母亲那样。
祖母当然给他吹了,可是情同元嘉的母亲全?然不一样,还说?:
“同你父亲一样,一点都不叫我省心。”
心里忽然“轰”地一声。
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不一样。
因为祖母是祖母,母亲是母亲。
祖母同母亲是不一样的。
他想明?白了,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他已经没有?了母亲。
母亲死了。
可是元嘉他们聚在一起说?:“你们知道?吗?元凌好可怜的,我母亲跟我说?他是个孽种?,他母亲是被迫生下他的,所以连看他一眼都不肯!最后更是丢下他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