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将目光移向荣贺,他眼下唯一的孙子,在祭奠时远远的见过,却从未叫到眼前仔细端详。
“贺儿。”他说。
荣贺道:“臣在。”
“上来说话,让朕看看。”皇帝朝他招了招手。
祁王更加紧张:“父皇……”
刚欲开口,便被皇帝驳了回去:“朕见见自己的孙子,你聒噪什么?”
祁王躬身,不敢多言。
荣贺几步上前,来到皇帝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皇帝果然将他揽了过去,问:“怎么不叫皇爷爷呢?”
荣贺道:“回皇爷爷的话,臣刚刚叫了,被父王的声音盖过了。”
皇帝瞧他面色坦然不怯懦,与下头站着的那对额头见汗的夫妇简直不像一家子。又或许是血脉使然,竟瞧着自己的长孙愈发顺眼。
“来,坐在这儿。”皇帝揽着荣贺坐在御榻之上,指着眼前的碟子问:“朕听说,你在府里种出了黄瓜?”
荣贺看看榻桌上的黄瓜,对皇帝道:“皇爷爷,这不是黄瓜,这是迎春瓜,是臣献给皇爷爷的祥瑞。”
“哦?”皇帝眸底带着微不可查的笑意:“你说它是祥瑞,有何凭据呢?”
“臣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白胡子道长坐在雪橇上,有两匹鹿拉着雪橇,腾云驾雾而来,然后顺着烟囱里钻进屋里,给了臣一把种子,并告诉臣种植之法,待臣醒来,枕边出现了一只袜子,里面果真有一把种子!臣便按照那位道长的法子将种子种在院子里,未出三个月,便结出了像黄瓜一样的果实,臣不敢亵渎圣果,因在新春前后丰收,便给它取名‘迎春’。”
皇帝听得一愣一愣,他虽然疯狂密信道教,相信世上真的有仙,可谁家正经仙坐雪橇、钻烟囱,还用袜子装东西?
荣贺尚未察觉他将师傅们交代他的话,和怀安讲给他的圣诞老人的故事搞混了。祁王在下头听着,已经快吓晕过去了。
他与各位师傅定下的台词,是一位骑着梅花鹿的白胡子道人给了荣贺一个锦囊,锦囊里有一把种子……雪橇、烟囱、袜子这些怪怪的元素又是从何而来啊?
只听皇帝将信将疑的问:“那道长与你说过什么话吗?”
荣贺看向祁王,这个问题沈师傅没教过呀。
祁王躬身道:“回父皇……”
“你也梦见仙了不成?”皇帝冷声问道。
祁王垂手恭立,不敢言语。
荣贺见求助父王不成,只好自由发挥:“那位道长告诉臣,皇爷爷精诚敬天,十数年茹素,即便到了冬日,也只是吃一些豆腐、腐竹和蘑菇,还要日夜修炼不敢懈怠。虽修的是仙道,却也要爱护肉身,这黄……迎春瓜,清血除热利肠胃,最宜冬日食用,并嘱咐臣,此圣果不能由皇帝独享,应布施万民,以示福德隆厚。”
荣贺一口气说完,轻轻松了口气,这段话,前半段是父王教的,后半段是跟怀安商量出来的黄瓜的宣传语,被他杂糅在一起,可算糊弄过去。
皇帝怔了怔,他不相信一个孩子能编出这样的谎言,即便背后有人教他,也绝不会编造出坐雪橇、钻烟囱这种与道教常识不相符的话来。
要知道谎言往往比真话更为缜密,祁王府里的人尖儿们,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疏漏呢。
至于仙为什么那么做,大概是因为……每个仙爱好不同吧。他就喜欢用袜子装东西,谁还敢嫌弃不成?
皇帝喜欢祥瑞,或者说历代帝王没有不喜欢祥瑞的。只是永历这一朝格外浮夸,什么灵芝仙草,染色乌龟纷纷从各地涌现。
相较而言,“迎春瓜”之说已经算是良心祥瑞了,毕竟它真的是寒冬腊月里长出来的,没有作假。
既然已经信了七八分,再看荣贺时,便觉得这孩子又多了几分灵气,即便是他最喜欢的雍王,小的时候也未见得这样机灵,至少雍王没见过仙。
看着相貌清秀的孙子,皇帝苍老的眼角闪过一丝微光,孤家寡人的困苦,权掌天下的冷漠,似乎在这一刻渐渐消融,找回一点儿淡漠日久的亲情来。
“好,好啊,你们有功,给朕养了个好孙子。”
祁王还跪着呢,听了这话,忙谦虚道:“是父皇有德,列祖列宗保佑。”
皇帝也未接他的茬,只是叫他起来,命太监赐座。
“你这瓜种的好。”皇帝对荣贺道:“跟爷爷说说,想要什么赏赐?”
“臣不要赏赐。”
荣贺这话一出,祁王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生怕他随后说出不该说的话,蹙眉正要提示,被皇帝一眼瞪了回去。
“臣不缺什么,只求皇爷爷圣体康健,国朝风调雨顺,福运绵长。”荣贺十分虔诚的说。
皇帝感动极了,当即命冯春取来一件名贵的和田玉莲花笔洗,赐给荣贺。
荣贺跪地谢恩。
只听皇帝的声音在头顶,幽幽的说:“摆到你父王案头去,这可是御赐之物,不可再变卖了。”
荣贺接过笔洗的手一抖,要不是冯春拿的稳,险些就掉在地上。
原来皇帝什么都知道!
祁王和王妃则更为慌张,离坐跪地,正欲请罪。
皇帝一抖袍袖:“不要打量朕上了岁数好糊弄,家事国事天下事,朕安敢不知。”
祁王俯身:“父皇圣明。”
皇帝又命太监拿来一锭金元宝,亲自递给荣贺:“这才是压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