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安指着画幅之中的酒瓢,凝声问道:“可认得?这个酒瓢?”
庵主道:“举庵上下,唯有郝檀越才用得?,他?的酒瓢,贫尼又怎么?会不认得?,这画幅之上的酒瓢,纹理、形态、陈旧程度、磨损痕迹,皆是同贫尼记忆之中的,可谓是一模一样,这酒瓢,定是郝檀越无疑的了。”
温廷安心?中一直悬着的石头,此刻此际,悄然落了地。
这一个酒瓢,果?真是郝容的。
温廷猷所?言,果?真不虚,这显然就证明了一桩事体,阿茧此前确乎是在扯谎,他?分明捞到了郝容的酒瓢,但故意掩藏了起?来,瞒着大理寺,将酒瓢窃送至夕食庵。
这下子,疑点出来了,他?为何要将酒瓢送至夕食庵呢?
这就得?问一问他?本人?了。
不过,光凭一幅素绢画,物证还是很单薄的,显然还不能说明些什么?,他?们有必要去夕食庵一趟,将那?枚酒瓢寻觅回来。有了强而有力的物证,才好利于抓捕,否则,杨书记获悉此情,很可能又为担保阿茧,开始阴阳怪气他?们了。
“但是的话,我们这般直接去夕食找酒瓢,很明显会打草惊蛇。”周廉道。
杨淳道:“更何况,望鹤师傅待我们特别友善,今夜还特地让少卿的三弟呈送晚茶来公廨,假令我们冒然去夕食庵,就说明怀疑夕食庵与?这两桩命案存在关联,这会不会有些背信弃义??”
吕祖迁摇了摇首:“但是夕食庵居然藏有郝容生前遗失的酒瓢,嫌犯阿茧还是那?里的常客,我们就不能怀疑夕食庵本身也有问题么??”
周廉凝眉:“我的意思是,我们需要有正当的理由,否则,直接搜查夕食庵,太不礼貌了。”
“是啊,广府与?望鹤师傅情谊深惇,要是让丰忠全晓得?我们去夕食庵找证据,他?可能今后都不会再配合大理寺查案。”
温廷安深忖了一番,凝声道:“你们说的都在理,说到底,此处是丰忠全的地盘,我们虽然是大理寺的官员,但南下来广州府,到底还是会处处受到掣肘,当地官府势力盘根错节,我们不论做什么?,都要有很多顾虑。”
她顿了一顿,说:“不过,在白昼的时候,丰忠全给过我们一折千字愆书,此书乃是周家磅差人?投递,说夕食庵出品的黄埔米,能惑人?心?,蛊人?智,要让官府彻查。”
三人?俱是震讶,杨淳纳罕地道:“可是这份愆书,很可能是周家磅为了打压夕食庵,所?作出的谤议,少卿真的相信,望鹤师傅会在黄埔米之中下蛊虫么??”
温廷安凝声道:“莫要忘了,郝容生前寄送过了一份折子,说我们不能向岭南借米,郝容为了此事好与?丰忠全起?过不小的争执,为此不惜掷下乌纱帽。如果?说周家磅写愆书的目的,是为了打压同行,那?么?,郝容的反应如此剧烈,又是因为什么?呢?”
周廉道:“按少卿的意思,郝容是去夕食庵密查过,这黄埔米真的有问题?”
“假令郝容还活着,我们自然能问他?了,但阮寺卿派去暗桩抵达以前,他?便?是沉了珠江,我们寻到嫌犯贺先,结果?,贺先也沉了珠江,”温廷安黯沉着眸心?,看向三人?,“冥冥之中,好像一直有股难能言喻的阻力,在阻止我们查到不能在岭南借米的真实缘由,我们此前要去密查阿茧,但被官府截了和。如此一来,夕食庵,很可能会成为案情新的突破口。”
第53章
确认好接下来要追查的线索, 温廷安便开始分配任务:“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去查黄埔米,一路去查酒瓢的下落, 我和?杨淳去查黄埔米, 周廉和吕祖迁去查酒瓢, 我们在明面,同望鹤师傅打交道,你们在暗面,切忌打草惊蛇。”
三人谨慎应是, 当即兵分两?路,各自直取夕食庵。
目下的光景,时?交戍时?正刻, 天色透彻地黯淡了下去, 广府的夜色浓郁得发稠,珠江以北的东隅之?处, 那云霭之?中,依稀透出三两点光亮, 木棉树无声地绽出清郁的木棉香气,各大庵厅进入了经营晚市的阶段。
在习惯于早寝的市井人家里,遵禀的是「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性,大多数的店铺, 不到戍时?, 趁着暮色浓重,便潦草地打了烊,店铺陆陆续续地昏晦了下去, 而这些师姑庵厅,成为了浩瀚黑暗之?中, 唯一的光亮,这些黑暗俨似波光粼粼的深海,托住了这些燃灯的庵厅,行在此中的人,就像是蜉蝣,在黑暗织成的海面上,一徐一缓地浮之?游之?。
温廷安与?杨淳抵至夕食庵之?时?,在第一进前的佛堂之?中,望见?青烟袅袅,供案之?上的三只香坛,堆积满了彼此错落的烟灰,企堂尼正好恭送最新一批食客离去,这些人的面容上,眼醉迷,笑色餍足,仿佛饱尝了风月,俨然是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
温廷安望了这些食客一眼,似乎觉察到她的审视,他们也缓慢地回?望了过来,视线的落点定格在她身上,但那凝滞的眼,又不像是在端详她,好像穿过了她的人,聚焦在了遥远的虚无之?中。
不知为何?,温廷安觉得这些人的面目,与?白昼时?分,用过姜丝笋片米饭的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格外肖似。
置身仿佛处于一种幻境之?中,一时?半会儿挣脱不来。
温廷安心想,喝广府早茶的时?候,比及食下那一海碗米饭之?时?,她眼前亦是源源不断出现了一些幻象,看到了崇国公府,看到了吕氏与?温善晋,更看到窃自暌违久矣的温廷舜。只通过一碗米饭,她就能望见?世间的至亲与?挚爱。
当她陷入这种幻象之?时?,自己?在现实?之?中的态,是否也同这些食客一样?
陷入一种迷醉、迷离、痴想的状态之?中?
白昼用食的时?候,她本来还是无意识的,但今刻回?溯起来,愈发觉得诡谲。
丰忠全?给她食过两?种大米,一种是夕食庵出品的黄埔米,一种是鹅塘洲新收的贡米,二者俱是岭南米,但此中滋味,却是拥有云泥之?别?。
两?种米,烹煮过后的滋味,真的会有这般悬殊吗?
周家磅在愆书之?中提过,米商收购了一些黄埔米,用自家的厨师来烹煮,米饭的滋味,与?鹅塘洲的贡米不分伯仲,但经过了望鹤师傅之?手的黄埔米,便能变作食案之?上的珍馐物,引无数食客竞折腰。
到底是望鹤师傅的厨艺,胜过天地鬼。
还是说,她在自家出品的黄埔米之?中,确乎下了所谓的蛊虫?
郝容查黄埔米这条线索之?时?,究竟是查到了什么?
这厢,见?到了温、杨二人,负责迎客的企堂尼,显然是记得他们的身份,端穆静谨地迎上前来:“檀越两?位,请来第十八进。”
这就是要重新给他们搭台启宴的意思了。
温廷安阐清了自己?的来意:“我们不饮晚茶,我们特地来寻望鹤师傅。”
企堂尼颇觉纳罕,继而想通了什么,用一种暗昧淋漓的目光,仔细打量着他们,脸上挂着一丝笑:“假令只是纯粹寻望鹤师傅的话,很遗憾了,她目下在养胎,身骨矜重,怕是无法?亲自招待二位。”
企堂尼“这是主持的原话,不论是官,还是士农工商,俱是一样的待遇。”
温廷安:“……”
杨淳:“……”
二人皆为童子,不过,虽未经人事,但到底能听得明白,企堂尼话里话外的揶揄。
温廷安到底也渐生出了一丝无措,身为少卿的矜严气质,开始松动了些许,她说:“您误会了,我们此番前来,不为旁事,是特地寻望鹤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