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循进度,眼下仅是进展到春闱应考的情节,金人谍者还是根本没影儿的事,怎的就提早出现?
三个月后便是春闱会试,这个时刻,大金谍者潜入洛阳,纵使不论其筹谋,若消息属实,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温廷安想起了原书之中,温廷舜科举应试未遂,后来,为了一己私谋,择取卧薪尝胆之计,与金人暗通款曲,活成了一头邪魔,构陷温家,嫁祸庞家,屠遍当朝宰执,让大邺彻底陷入万劫不复的遭际,他挡杀佛挡杀佛,最终同沈云升于大内城楼之上兵戎相见。直至落入千夫所指万民讨伐的局面,温廷舜的真实身份与真正筹谋才公诸于世。
温廷安想不通,她救回温廷舜一命,让其得以返族学赴春闱,她原以为,自己能够规避那万劫不复的宿命,留下一条明哲保身之退路罢了,然而,因她个人宿命的嬗变,乃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迫得原书剧情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温廷安顿了片刻,指尖微微拢紧了些许,不着痕迹地淡扫了温廷舜一眼,讵料,一片凛冽的雪风灌面,碎雪落入后颈之处,激得她起了轻微的寒颤,这一瞬,温廷舜骤然垂眸,似是若即若离地撇她一眼。
温廷安短瞬地出了一会儿,眸光微微下落,见着少年修长的左手拇指,轻拢慢捻地摩挲着右手食指,她心中一阵惕凛,不动声色地将视线转向了旁人这端。
梁庚尧在寰云赌坊落下了密文,翌夜,温廷舜可是会去查探?
在原书里,梁庚尧这位谍者戏份极为寡淡浅薄,着墨不多,仅作穿针引线之用,但他是与温廷舜的命途有所牵涉之人,也是温廷舜堕入魔道的序曲。
不知温廷舜究竟持有何种筹谋,但她誓要阻止他剑走偏锋。
具体如何阻止,怎么个阻止法,她还没半丝半毫的头绪。
回至崇国公府,恰值入夜时分,更深露重,雪又渐渐地落大了,陈嬷嬷服侍温廷安梳洗,片晌,檀红与瓷青为她端来补身子的粥膳,还有一碗芣苢堂的饴糖圆糕,长房都知晓大少爷喜欢吃甜,独衷于南北斜街的芣苢堂,每隔数夜,仆妇都会准备些个甜食,为他打打牙祭。
温廷安小口小口慢慢吃完,身子都暖和了不少,去书屋前,吕氏挽帘入内,照例问候今日的习学情况。
吕氏知晓三日后要进行升舍试,整个人显得极为提心吊胆,就怕温廷安给自己施压。
就在今日晌午,二房三房的夫人在花厅里烤暖时,皆在论议各房少爷所作的诗文与策论如何如何,三少爷温廷凉是算学馆的内舍生,算力过人,所做策论,集历法、算术、卜筮之法之大成,被老先生当堂论议朗读;五少爷温廷猷是画学院里的画学谕,承于佛道,工于山水,精于花竹,试画考课上,被翰墨画院的待诏郎中一眼相中,誉为器用。
少爷们皆有可取之处,升舍当全无问题,及至问起嫡长大少爷时,各房都很给面子的揭去不表,就怕一些话说得沉了,或是重了,怕让吕氏受了惊,吕氏身子骨孱弱,恐是再难受什么磋磨了,她们只提了温廷舜,毕竟他是长房庶子,最受温老太爷倚重,平时夸几句嘴,拉拢人心也是应当。但各房私底下的白眼、嘲谑和冷蔑,吕氏一概纳入了眼中,她心中忧思交加,终归不是滋味。
温廷安到底几斤几两,她身为母亲,大抵是知根知底的,但也不欲泯灭了温廷安念书的热忱,她想念书,那便是让她去念罢。吕氏也是抱有一丝宽慰的,看着温廷安连日以来安分念书,在族学里没惹祸,在外没去寻花问柳,没平白散财,也没去与狐朋狗友厮混,她看在眼底,蕴藉在心里,有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感慨。
但感慨归感慨,温廷安的底儿,她还是要摸一摸的。
温廷安遣散了陈嬷嬷和檀红瓷青等人,视线落在了吕氏捻着佛珠的纤手上,她的指腹与掌腹生了不少细纹,在指节与骨腕覆了一层并不算薄的青茧,而盘扣于虎口处的佛珠,因常年的摩挲,被磨盘得乌暗透湛。温廷安知晓,吕氏是信奉佛道的,皈依佛法,深信业缘与积善,每日都在祖庙里焚香祈福,她想将自己累积下来的德,都给自己的孩子。
温廷安徐缓地自袖袂之下伸出手,一面牢牢握住了吕氏的手掌,一面摸出了墨帖与经义,一张一张地摊展开给她看。
在膏烛酥灯的照耀之下,吕氏捻着卷纸细细看罢,其态格外精彩,从最初的忐忑,演变到了诧然,再从诧讶渐进至欣喜,最后由欣喜演变到了宽慰:“这律策与律论,当真是你躬自答的?”
温廷安笑道:“自当是我亲手写的。”
吕氏试探道:“没寻王冕代写?”
温廷安弯弯眉眸:“大邺刑统选举一例曰,或代笔,褫夺入场屋之资格,或造弊,发配南地六载。孩儿学律,定不可能知律犯禁。”
吕氏早年在书院里念过数年书,与温善晋乃属同窗,学的亦是律学,学识教寻常闺阁都要精进一些,她读了温廷安的律策与律论,起先是不可置信的,认为是王冕可能助她造了弊,但纵使造弊,也断不可能造出这般水准。
论及新律变法,温廷安凝炼地表达对律学地位的见底:“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论及新律如何发扬,温廷安写:“三尺发安出哉,要必通于古谊。”论及新律之中判法者的裁决,温廷安写:“罪疑惟轻,功疑惟重。”
温廷安答得太好了,每一句话堪比珠玑云锦,既未食旧人之牙慧,但又承其古律疏议,她又答得太妙了,将官家的新律以庖丁解牛之笔法,夹叙夹议,陟罚臧否,引经据典。概览文体总篇,堪称惊艳绝伦,除却瘦金体写得中规中矩,若是拿去升舍试,当全无问题,甚至拿去春闱会试,亦是可拿出手的好文章。
吕氏又是震骇,又是幸喜,眼眶微微濡湿了去,畴昔,温廷安在族学里表现平平,眼下,却在课试里博得了头筹,甚至连吕博士之子吕祖迁都要逊其三分。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温廷安比当年的她还要出类拔萃,若是持续发挥这般水准,去参加三日后的升舍试,定能入围。
看着墨帖与经义,吕氏顿觉自己的脊梁骨跟着拔直硬挺了些许,她恨不得拿着这些墨纸,示之以各房夫人,她的孩儿并非全无可取之处,温廷安只不过是蒙尘了明珠,拂去了尘霭之后,她便是一枚如琢如磨的璞玉。
吕氏喜不自胜,想要拿着墨纸去书房寻温善晋,她对温廷安语重心长地道:“这可对你父亲好好说一说,你在过去的时日里,不过是溺于玩乐,荒于嬉,毁于随,现在你逐渐精于勤,课业赶了上来,你的真材实料,得让你父亲知晓,还应当让温老太爷知晓。”让崇国公府上下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孩儿绝非一介玩世不恭的打马纨绔,温廷安全然有升上舍、赴春闱之可能!
温廷安却摁住了吕氏的腕子,轻轻摇了摇头:“我拿出课试成绩,只想让母亲宽下心,若是此番对外告知,可能只会突生猜忌与流言,各房女眷众多,众口铄金,届时反倒会给您徒增困闹与烦扰,距离升舍试还有三日,眼下藏拙与收敛方为上策,再者,升舍试将由大理寺与吏部主持,选榜结果也更有份量,我若能升舍,不消您去证明什么,各房也会知晓风声,前来向您恭贺此禧。”
真难得嫡长子会为长房的遭际这般着想,吕氏心中宽慰更甚,摸了摸温廷安的鬓角,觉得她真是长大了,不论是心智还是思虑,都更加周全了,她柔声道:“纵使不让温老太爷与各房知晓,但总得让你父亲通晓此情罢?你父亲平素对你管教甚松,你做什么他都不会阻拦你一句,府内免不得有人说他有失父职,你这几日去族学,他却比谁都关心你,昨日还是他亲自接你下学。”
吕氏不知晓温廷安在族学里与钟瑾等人打架的事,温善晋昨日没有同她说,也未与温老太爷禀告,这是温廷安最喜欢温善晋的地方,就是不会将什么事都跟府里的人说,温善晋视她为朋辈,而非父女,对她授之同等尊重,这令温廷安当下舒了一口气,若是她与钟瑾打架之事给吕氏晓得了,且将温廷舜牵累入内,那还了得?
温廷安视父亲如兄,让他知晓她底细,也没什么顾忌,刚巧她也有事要寻他。
昨夜请求他为她在大内閤门内觅求抄手一役,他说今夜等消息,她此番欲去寻他。
温廷安拾掇好了书箧,问国公爷回来了未,今夜的话,她就暂且不去书屋了。
陈嬷嬷从外头进来了,容色极为凝重,附耳道:“府外刚刚来了一位紫袍大人,头顶獬豸冠,身披绯青鱼袋,说是造谒老太爷,大老爷是陪同着回来的,连氅子上的雪都未褪干净,当下陪着这位大人去了崇文院,二老爷三老爷也一并同去了,看样子,是要商议什么要紧之事。”
温廷安凝了凝眉。
在大邺,官阶三品之上,公服皆用浆纱紫,身上居然戴有獬豸冠与青鱼袋,身份定当属于大理寺寺丞及以上级别的人物。
如此深的夜了,竟有大理寺的人物来造谒温家?
温善晋与二叔三叔与之携同,且在崇文院深夜晤谈,如此,这位大人所要造谒的目的,定是匪然。
不知与钟瑾所述的大金谍者,可有相关?
温廷安步出濯绣院,先让檀红与瓷青原地候着,她淡扫一眼,发觉举府上下氛围极为凝肃,各房各院户门紧锁,平素会在庭院里遛弯抓羊拐的女眷,亦是杳然无踪,看样子是给使唤回院子里了。
温廷安换下了青圆领衣袍,披上了暖和的栀蓝绣纹云氅裘衣,穿过银装素裹的竹苑,此处距离崇文院很近,隐隐约约地,隔着雪风,风里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异动,她侧耳细听,听清了些许,似是争吵之声。
异动是从崇文院的正厅里传来的,虽然是勉力地克制沉抑住,但到底还是让温廷安觉知到了一丝端倪。
主要是有二人在对话,其中一道嗓音遒劲沉稳,听着教人觉其精矍铄,温廷安辨出此人是温青松。
另一道嗓音陌生且温沉,听起来很年轻,应当是那位紫袍大人的。
温廷安正欲细听,行前几步,却是不甚踢着了一颗石子儿,长贵和墩子守在外院,立时惕凛,提着风灯来捉拿隔墙的人。
温廷安觳觫一滞,正欲转身便走,但她的脚程与身手到底不敌长贵,眼看就被抓住了,倏然之间,一只劲韧结实的胳膊捂住了她的嘴唇,一举将她连人拽入了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