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她意料之外地是,此人竟是温廷舜。
温廷舜与沈云升替了班,守住文库,不让她觅得探查之机,这还不够,眼下偏偏与钟瑾同伙,不打算让她赢,他这人怎么这样,尽是跟她抵牾,温廷安一时有些五内催伤。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假令她知晓温廷舜会来搅局,她还不如让钟瑾一挑三。
校场内外的生员都骚动了起来,在三舍苑,绝大多数人都听闻过温廷舜的名头,魁院里的天之骄子,博闻强识,深居简出,近乎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怎么是他?”吕祖迁惊疑不定,骇愕地看向了温廷安,“你二弟怎么来了?莫非他认识钟瑾?”
庞礼臣盯着温廷舜,旋即怒不可遏,胸口几起几伏,遥遥指着钟瑾,大斥道:“钟瑾你个王八,怎的将魁院的人来寻过来了,你这是造弊!坏了赌约的规矩!”
钟瑾居高临下地挽着箭囊,道:“你们在赌约里,可没规定我不能找别院的生员,故此,我寻了温兄来,与坏了赌约一事毫不相干。”
“老子去你娘的!”庞礼臣数步上前,打算将钟瑾撂倒在地,温廷安与吕祖迁俱是上前拦住了,庞礼臣咬牙切齿对他们道,“钟瑾寻了温廷舜过来,那我这边可根本没胜算了,你们二人根本不敌他,不成,必须换人,换成武院的生员……”
“不行,”这头,钟瑾斩钉截铁道,“这可是你们三人先说好的,是你们三个人要我去寻另外二人,你们三个人不能换人,否则便是坏了赌约。”
这一番话无疑是赶鸭子上架,温廷安不能自乱阵脚,她用余光扫了温廷舜一眼,他眸色无波,削薄的唇畔却是极浅的弯起,似是一记轻哂,诱劝她打退堂鼓。
他三番两次阻挠她,她不由生出了些质疑出来,他明面上是以督查她课业的名义,命她切忌节外生枝,但实质上,她在想,他是不是刻意为之,他到底在谋划什么。
温廷安扫视了敌方阵营,温廷舜、钟瑾以及雍院的一位内舍生王望,温、钟二人的习射水平,她有目共睹,均属上乘,与庞礼臣不分伯仲,而她与吕祖迁的习射水平,跟那个王望差不多。
射园风云汹涌,温廷安细细斟酌了片刻,顷刻间有了一个主意,她把计策跟吕祖迁与庞礼臣说了,庞礼臣狐疑道:“你确定这样能赢?”
温廷安道:“与其成为涸辙之鲋,倒不如放手一搏,你放心,遵照这样的法子,敌方纵使再强悍,实力怕也不过是癣疥之疾。”
庞礼臣敦促吕祖迁快去办这件事,吕祖迁心情复杂地看了二人一眼,只觉温廷安阴损的境界,真当是无远不届,当下便去寻鼓吏,少时,鼓吏差两位监丞抬了两只箭囊过来,一只给了温廷安,一只给了温廷舜,寒声嘱咐道:“你们比试时,为公平起见,只能用箭囊里的箭枝。若用箭囊之外的箭枝,当属逾矩。”
温廷舜垂眸看向了箭囊,囊中拢共三枝箭簇,第一枝锋锐削利,第二枝缺翎断尾,轻若鸿羽,弱不胜风,第三枝钝沉糙劣,重若生铁,笨拙如锈。依质量而言,只有第一枝箭完好无损,射程最远,而第二枝箭与第三枝箭,质感参差不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给了这般一只质量良莠不齐的箭袋,纵使实力上乘的弓箭手,射术只会大打折扣。
钟瑾与王望见着了,目露异色,钟瑾凝向温廷安:“这箭给偷换了,你当我毫无觉察,敢情是在刁难我们?”
庞礼臣先行呵斥一声:“什么叫刁难?咱们可没规定箭一定要用好的,你们用这些箭,咱们也用得是这些箭,条件都一样,公平竞争。钟生员这般激动,怎么,是不是怕了啊?这就将你劝退了,倒不如认输罢。”
钟瑾听了这般话,恼羞成怒,却被温廷舜抬手截住,他淡寂地盯着温廷安,眼却极具张力,气质极具压迫感,那弥漫在雪风里的威慑力让温廷安止住了呼吸,她仰起了眸子,撞上了他的漆眸,见他浅淡地将唇抿成一线,默了一会儿,徐缓地道:“恭请赐教。”
他这算是正式接下温廷安的战帖了。
依照比试的规矩,两方人马在移动之中骑射,谁更迫近靶心,当属谁胜,连胜两场者即算胜出。
庞礼臣请钟瑾这边人马先出场,钟瑾自当是先打头阵,只见他骑着红鬃鬣马,曲肘弯弓,拉了一个满弓,那一枝最好使的箭簇,以凛冽之势破风而入,顷刻之间正中靶心,周遭雍院的内舍生员连声欢呼。
钟瑾志得意满地看了庞礼臣一眼,原以为他会出来比试,却见与他对簿之人,居然是吕祖迁。吕祖迁与温廷安相视一眼,她眨了眨眼睛,吕祖迁咽下了一口干沫,从箭囊里摸出了生满了铁蠹红锈的沉箭,有模有样地拉弓搭箭,及至撤掌之时,却见那一枝沉箭尚未疾跃半丈,便是不堪重负,有气无力地跌落在雪地里。
周遭生员见状,俱是毫不留情地哄笑一片,唯有外舍本斋的杨淳等人敛住笑意,为了给斋长挽尊,只得佯作一脸肃色,庞礼臣毫不客气地批判道:“看你就是个文弱书生,连个箭都不会射,小爷要你何用!”
吕祖迁憋得面红耳赤,抿唇不语。
钟瑾大笑起来,准备吩咐王望上场,却被温廷舜淡声阻止:“这是示弱引虚之计,对方派遣射术最差的人,是蓄意令我们轻敌,如果此番是王望上场,王望会用轻箭,对方必会派遣温廷安,而温廷安擅用轻箭,王望必输无疑。”
钟瑾不是蠢徒,一点就通,幡然醒悟地拍脑门道:“照你说来,第一局是虚晃一招,故意让我们轻敌,第二局若是王望出马,他输定了,而第三局是你对质庞礼臣,他手头有最好的箭簇,而你手头只剩下沉箭了——这般下去,我方必输无疑!”
王望瞠目结舌道:“难怪温廷安刚刚让我们先比试,他敢情是早就谋划了好了!”
钟瑾有些懊憾自己刚刚的莽撞,为何用掉了最好的一枝箭,为何自己率先出场,而对方阵营的庞礼臣,肯定作为最后一位出场。
钟瑾咬咬牙道:“难道就没有解法了么?”
庞礼臣见温廷舜与钟瑾、王望等人磋商着什么事,快然甩袖忙道:“你们自个儿在嘀嘀咕咕着什么呢?还不快派人上场?”
温廷舜左指隐微地摩挲着右拇指,朝着温廷安等人行前一步,音色如沉金冷玉一般,透着某种意味不明的意涵:“庞兄若是急了,不妨上场,为我们打个样,你不能教钟兄泯灭了气焰。”
温廷安一听,心不觉跳了一跳,暗道不妙,这是激将法。招数虽是老套,但对付庞礼臣这般人,却是绰绰有余,百试百灵。这一场比试,本是在温廷安的谋划之中,只消让敌方阵营的人马先上场,她才有排兵布阵之机会,但眼下,她隐微觉察出一丝不妙,温廷舜似是窥破了她的计策,正在将主动权夺取而去,以其人之道,反诸其人之身,他意欲破了她的局。
庞礼臣到底是个暴脾气,易受教唆,也容易影响,他中了激将计策,看温廷舜这副高深莫测的清高作派有些不爽,加之上一回喝了他的汤盅,旋即闹起了一日一夜的肚子,旧恨加上新仇,庞礼臣抄起箭囊里的利箭,大踏步跨上马背,一个揽辔蹬鞍,速度之激越,教温廷安愣是要拦,也压根儿拦不住,庞礼臣拈弓搭箭,拉满弦,将大掌一松,那箭便是流星般的疾射而去,端的是有发必中,武院里的生员纷纷抚掌称快。
终算扳回一局,庞礼臣可谓是踌躇满志,以为温廷舜会同自己对峙,结果出战之人却是王望,王望用得是轻箭,自是不敌庞礼臣,第二局很快落败。
当前,双方均是各胜一局,究竟谁赢谁胜,且看第三局。
温廷安手头只剩下了一枝轻箭,而与她对峙之人,正是温廷舜,他手中的箭是一枝沉箭,她已经肯定了一桩事体,温廷舜这厢早已窥察出她的成算,他蓄意在第二局引庞礼臣上场,是在制造第三局同她同台博弈之局面。
风歇雪冷,鸦雀无声,箭在壶里豁朗豁朗地响着。
隔着细碎的风雪,两人的视线俨似两柄锋刃,在岑寂的人籁之中碰撞出戛玉鸣金般的声响,温廷安慢慢执起了那一枝轻箭,眼睑轻垂,残午的日影照着她如釉般的面部,衬得她容色沉笃如水,战局大势将定,她翻身上马,一手拈弓,一手捏着轻箭,拉了一个满弓,正对着半丈之外的靶心,身量如青松般隽立,她眼波无澜,如平直的镜鉴,飕地一声,箭尖与靶心相衔于一处。
竟是正中靶心。
众人俱是震愕,庞礼臣与吕祖迁不可置信地凝视她,不敢轻信这是她的真实水平,一柄轻箭,居然可以轻而易举地锚定靶心,温廷安看上去,并未他们所预判得那般孱弱。
温廷舜看了温廷安一眼,不知为何,想起了上一回看她拈弓搭箭的模样,眸色乌浓,唇色胭红,发似绿云扰扰,颊发后的耳珠小巧剔透,她的面容俨似一轴写意的墨画,映入眼前。
似是觉察他在望她,温廷安偏头而来,抬睫之时,眸波潋滟,温廷舜眸色黯了片刻,这个长兄看上去弱不胜衣,但这纤细的骨头里,却仿佛流淌着江河。
钟瑾也生了警惕之心,又想温廷舜的射术远甚于温廷安,温廷安纵使厚积薄发又有何用,终归到底还不是个输家?
只见温廷舜盘马拉弓,他并不勒住马,任它逍遥地跑着,一面拈住了一支箭,仅是一发,只闻铮地一声,箭尖触着了温廷安所射之箭的箭尖,两只箭在箭靶之上挤成了一个大写的人字,众人敛声屏气,暗叹少年射术之绝伦,明明是一枝极沉的锈箭,却在他掌心之间,如枯木逢春般,一击中靶。光是这般,温廷安便觉自己与温廷舜实力悬殊。
两箭俱是在箭靶之上,比拼得只是哪一枝箭距离靶心更近的问题,鼓吏上前悉心查探了一番,最后道:“温廷安的箭簇距离靶心更近,庞生员一方险胜!”
一语既出,全场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