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请入冷宫到今时,她大约已经有九年未曾来过承文殿了。
依旧是一样的屏风,一样的书画,连熏炉里面焚的香也让她觉得熟悉。
她的目光略过这些物件,落在斜斜倚在坐塌上的圣人身上,他怔怔的看着眼前人,嘴唇微微颤抖,连眼眶也微微红了,“阿盈,这些日子,朕时常梦见你。”
说着,他微微仰起头,目光中带着向往,好似陷入了回忆之中。
他喃喃道:“我梦见我们在容川的日子,那时候我们时常去林间打猎,你身上的这件狐皮披风,朕记得,就是那时候猎来的,朕那时候年少,觉得自己的箭法已经是出入化,可那只狐狸狡猾极了,朕朝着它射了好几箭,偏偏都被它躲了开来,后来你就嘲笑朕,说你能将那只狐狸猎来。”
说着,他无声的笑了笑,“那时候朕就想着,真是个无法无天的小丫头,可谁能想,只是一箭,你就射穿了那只狐狸的眼睛……”
静嫔微微福身,“那时候是嫔妾不懂规矩,冒犯了圣颜。”
圣人起身搀扶她,摇头道:“那时候的你小孩子心性,却是最为纯真难得。”
说罢,又道:“过去的事,是朕对不住你,这么多年了,朕一直记着,可你是那样宁折不弯的性子,自请去了冷宫之后,算来已经有九年了,这九年间,你竟一次都未曾与朕妥协。”
静嫔抬头看向眼前人,笑着道:“陛下,都已经过去了。”
好似真的已经释怀了。
圣人闻言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轻声道:“是啊,都已经过去了。”
静嫔轻轻的靠在他的肩膀上,眼里的嫌恶还未消散,却感觉到腹中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感,她一笑,而后大口鲜血呕了出来,濡湿了圣人的衣袍,身子也是不自觉的软了下去。
圣人察觉不对,再去搀扶她,见到的却是一片刺眼的红。
“太医,太医!”他心中一慌,连忙要去传唤太医。
可他的衣袖却被静嫔牢牢拽住,“陛下,陛下听阿盈把话说完好吗?”
圣人转头,这才发现她唇角发黑的血污,他仿佛明白了什么,难以置信道:“你来见朕之前,服了毒?”
静嫔艰难的喘息着,眼中的泪水伴着血污落下,“九年了,嫔妾……还是找寻不到两全之法。”
一边是父兄和容川的数万将士,一边是他。
圣人在那一瞬恍然明白,他苦笑道:“是朕忘记了,阿盈,过去了九年,你一点都没变。”
李家的人,每一个都是如此。
她的父兄和她,都不曾辱没李家的名声。
“陛下,有一件事,阿盈想求您……”五脏六腑传来的剧烈痛感让她的额头沁满了冷汗,精心描绘的妆容再也无法掩盖她苍白而疲倦的脸色,她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冷宫里有个小宫女名字唤做长星的,这些年以来一直在嫔妾身边照料,嫔妾心里一直很感激她。”
说着,她仰头看向圣人,“嫔妾……嫔妾想为她求一桩姻缘。”
“她同魏府尚书的公子魏清嘉情投意合,嫔妾希望陛下能下一道旨意,成全他们二人……”
圣人色一顿,颇有些意外道:“魏府尚书的公子和一个宫女?”
这身份差距确实有些悬殊,他从未想过魏清嘉会同一个宫女,还是在冷宫侍奉的宫女纠缠在一起。
静嫔点头,“陛下,他们二人情意深重,嫔妾同陛下就是因为仇怨,因为身份,即便在眼前也如同相隔万里,嫔妾每每见到他们二人,总是忍不住想起从前与陛下在容川的时候……”
说到这儿,她的气息越发微弱,最后的几个字已经几乎细不可闻。
圣人贴近了些,才听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哀求道:“求您,求您……”
“好。”他终于道:“朕答应你。”
怀中的人艰难扯出了一抹笑意,而后止不住的鲜血从唇边淌下,她长了张嘴,似乎最后还想再说些什么。
但拼尽全力也未能再发出声音,最后化作了一声叹息,无力倒在了他的怀中,彻底的没了气息。
圣人伸手轻轻抚上她带着血污的脸,怔愣了许久,忽的笑了,“阿盈,朕知道,其实你还是没有原谅朕,对吗?”
文庆带着太医匆忙赶来,到了殿门前又忙止住脚步,小心翼翼道:“陛下,太医请来了。”
圣人回过来,“不必了。”
文庆虽然觉得古怪,可却也不敢多问,只能应道:“是。”
然后对太医使了个眼色,让他可以回去了。
过了片刻,却又听到里头唤他,文庆不敢耽误,轻手轻脚的推开了殿门,一阵浓重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他心中一惊,抬头望去便见往日威严的君主颓丧的坐在地上,怀里抱着的是已经没了气息的静嫔,而他身上那件明黄寝衣已经被乌黑的鲜血浸透……
文庆吓得慌忙跪下,“陛下,这……”
他确实未曾料想里面竟是如此光景。
圣人有些疲惫的抬眼瞥了他一眼,轻声道:“去,将魏府魏清嘉叫来。”
文庆一愣,迟疑道:“可是陛下,这个时辰宫门差不多要下钥了,若是请了魏侍卫进宫,便赶不上出去的时辰了。”
“赶不上就赶不上。”圣人摆摆手,“今夜朕必须得见到他。”
文庆不敢再多说,只能应道:“是。”
而后退了下去。
出去的时候还小心翼翼关上了殿门,将那浓重的血腥气息一同关在了里面。
文庆出去之后,圣人再度将目光放在怀中人的身上,他喃喃道:“阿盈,朕要问问他,如果他也情愿,朕便应了你,让你算计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