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姿是料到了,前来者尊贵之人会不在少数。
但尊如天子,居然也肯亲来吊唁,也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
以至于乍然听到泠风来报时,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如此殊荣,就算启斐新帝继位要表礼待臣下,就算盛景曾经权倾一时,就算盛修对他而言是把利刃,也实在有些难当。
这并不是一般的领导慰问下属,在这个时代,哪怕盛姿并没有那么多对皇室的敬畏,也知道皇帝是如何地凌驾于万民之上。
生、杀、予、夺!
一个拥有这四样权柄的皇帝,是一个时代的天,覆在头顶避无可避,如鬼一般不可不畏。
文王排序于《易》,将乾坤以为首位。孔子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
言君臣之位犹天地之不可易也!
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受制于一人,此为皇帝。
众者虽有绝伦之力,高世之智,莫不奔走而服役,亦为皇帝故。
盛景在教导盛姿时,最先告诫她的就是这一点。
在为她讲解轶事典例时,又着重重复。
盛景并不是为了让盛姿跪服于皇权,而是要她把君上权力之巨牢牢刻在心里。
唯有时刻提点自己君上与自己权力之悬殊,才能明白一个臣子到底要如何去对待君王,才能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得到自己想要的。
在借用君王之权力时,永远不能失去的警惕之心,因为宠信而迷失自己。
盛姿听时,倒是觉得破有几分鬼谷之意。
她忽然想起,阿翁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顺带提了一嘴“周济朝那老东西就是自以为忠直,才做出被调离京城的蠢事”。
那时她一边听,眼珠一边骨碌碌转,坏心眼地猜测着这番道理,阿翁必然也和阿耶说过。
阿耶是觉得不对,还是不想苟同,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想到这时,盛景也发现了她走,用扇子“哒哒”地敲了两下她的头,然后继续讲授。
盛姿从往事里回过,随着阿娘一起去接皇帝的驾。
盛景自然是倾尽全力地教授,只是知识向来学易而践难。
直到亲眼看到启斐穿着淡色的常服,亲来吊唁时,盛姿犹有些恍惚,几乎不能把“皇帝”和“启斐”混作一谈。
一别三年,他较之昔日当真大有不同。
站在权力巅峰一步之遥,惯于把控人心,气势胜过从前千倍自不必提。
但是那身气质,也与她当年熟识的“皇子之一”有天壤之别。
是了,他当了三年太子,自然不用再似从前一样,观诸人脸色,察众之心意。
那样处境艰难、小心筹谋的启斐,已经在三年前打了那场漂亮的翻身仗、彻底的胜利后,不必再有。
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当初游戏于此的自己,那时她对于皇权还似懂非懂,处事全凭一念兴趣。
不过哪怕她后来遁了,也不得不承认,与启斐一起合谋时,当真是一段刺激振奋的经历。
只是昔日,她为要臣女,而他为帝子,尚可做同谋。
今日他已成人中至尊,是她想要获得什么时,绕不开要讨好的存在了。
“臣妇见过至尊,至尊万福。”是卫溱行礼的声音。
盛姿从思绪中惊醒,立刻行了个大礼,口中尊敬道:“臣女盛姿,拜见至尊。”
到底她当年遁了,是她做事心虚,虽然时过境迁,他们应该各有成长,但不知启斐如今是否还介意三年前的事,还是谨慎些好。
启斐似乎有些惊讶于她的礼数,略惊后亲自扶她起来,带着些微笑意淡淡道:“何必这样,行常礼即可,就如我们昔日同窗之时一样就好。”
盛姿恭谨地俯首称是,道:“多谢至尊。”
启斐微微俯身,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何必如此生分,到底我们也是总角玩伴。”
盛姿有些讶然,抬头看过去,只见启斐略俯下的笑颜带着些俏皮,让那张俊颜格外动人。
盛姿于是按下些担虑,本来启斐如此为盛府增脸面,实在是让她又惊又喜又畏。
现在知道他还顾念着从前的交情,盛姿倒是放下些心来。
不论启斐要用盛府干什么,是否有危险,他们也都得硬着头皮上,还要做得好到皇帝心坎里。
一把刀如果因为怕损刃而拒绝为主人效力,只会回炉重造得更快。
但现在启斐既然还肯认往日之谊,不管是记下了恩情还是交情,总算也是落个好,也算在他面前得的上几分脸面。
做一把让人喜欢的刀,肯定比随手拈来的兵器好,哪怕还是要迎刃,使用的时候也会略谨慎些。
最最好的情况请参照项羽的乌骓宝马,人死了马还在——当然盛姿一向对自己几斤几两相当有数,不做此比~
至于当年似是而非的感情,盛姿就更没有那么大的脸,觉得人家就非自己不可——现在不是和柔阿姊过得挺好的,毕竟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敬重柔阿姊——她是价值论者,如果她能证明自己在朝堂上比在床上对他助力更甚,那他何必舍本逐末。
反正盛姿是认命作把刀了,既然没有运气投胎到帝王家,也暂时没有改朝换代的实力,就先选最近的那条好路吧!
盛姿巧笑嫣然:“这不是还未贺至尊登位之喜,头一次见至尊,自然还是恭敬些好。”
启斐点点头,面上不辨喜怒,亦不再多语。
去祭过盛景后,卫溱请他去前厅上座喝茶,启斐轻呷一口,对卫溱说:“夫人想来事忙,可自去处理,留阿姿在此即可,我与她多年未见,此刻亦有旧话可叙。”
卫溱一怔,看了看盛姿,示意她自己一切小心,随即福身告退。
启斐又挥退了一些宫人,指了指下首座位,示意盛姿落座。
盛姿依其之意,行了个常礼落座。
启斐打量了她几眼,忽然开口,声音不辨喜怒:“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是不喜欢尔虞我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