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今天晚上要煮咖哩才来买材料吗?怎么你不想吃了?」
「我们今天别回家好吗?」
「想出去玩?也好。」
店员送来饮料和香菸,我点了根菸,姜珮慢慢喝着果汁,眼睛仍瞧着我。我知道她在等我开口。
「天气真好,不如我们去动物园?」我说。
「好啊,台湾的动物园我还没去过呢!」
「国外的动物园是甚么样子呢?」
「都差不多吧。我去过奥勒冈的动物园,地方满大的,有北极熊、袋鼠、美洲狮、刺蝟、大蜥蜴、羊、各种各样的羊。我记得那里羊特别多。你不是真的想知道奥勒冈的羊咩咩吧?」
「奥勒冈………你似乎去过很多地方。」
「都在美国,离开美国就来台湾了。小时候跟着妈妈到处跑,不停搬家,很少在同一个地方待上两年。」
「你说过来台湾三年了,那时你十八岁,所以你至少搬家十次?」
「十几次,记不得了,有些地方连地名都想不起来,连一个朋友都还来不及交上就得转学。」
「很寂寞吧?」
「以前的事不重要啦!现在有你我就不寂寞了。」
多么娇弱的一个女孩,随着单亲妈妈四处流浪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无论她过去做了甚么该不该的事,今后我都要保护她──下了这样的决定。
「珮,你乾脆来跟我住在一起,我天天陪着你。」
「搬进学校宿舍?」
「我室友最近要搬走了,大概……大概再过几天吧。这几天你就先住饭店好吗?」
「饭店?」
「对,就这么办!等一下我们先去找家饭店,然后你就待在那儿等我,我回去帮你收拾东西。你说的对,过去的事都不重要了,现在和未来才重要。」
正要站起来姜珮就拉我的手,将我拉往她的身旁与她同坐一张椅子。她搂着我的手臂,头挨着我的肩,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的幸福滋味。
「小海,你真好。你担心那些人会找到我,所以要帮我回去收拾行李……」她的声音温柔、平静,对于我发现她的秘密似乎并不感到怪,反而是我惊讶她怎么知道我的真意。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些人知道我住的地方,一定会守在那儿等我,你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说的也是……被他们抓住好像挺危险的……」
「所以囉,你回去还是我回去都没差别的。」
「那么我们都别回去了。」
「那也不成啊,满屋子这么多东西不能放着不管。再说,就算能把东西搬走你宿舍塞得下吗?而且我不是学生,住宿舍也会有问题吧?这事儿不急,我们再慢慢想,rght?」
唉,我也知道这是欠思考的一时衝动,被姜珮这么一提,不得不静下心来仔细盘算。而她,悠然地靠着我的肩,啜着饮料,双腿轻巧地前后摆盪──她真的心情很好,俗话说七月半的鸭子,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忧哪!
「小海,我好开心唷!真的。」
「我知道。」
「我在心里笑呢!你怎么知道。」
「你只要一开心,脚就会这样前后晃。」
「呵!」
「可是………」
「别担心,除了你之外还有人保护我。那人以前也保护过我妈妈,后来他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妈妈两人无依无靠,又怕被坏人找到所以只好到处搬家,躲躲藏藏过日子。你无法体会那种日子,每天战战兢兢的,没有钱,也没人帮忙,一切只能靠自己。
「妈妈病了,精与肉体都有病。你听过她的贝多芬,很异常吧?她的精被肉体的病痛折磨,精的衰弱与败坏又回过头来摧残肉体,就这样反覆循环一直到死去。打从我懂事以来就参与了她的痛苦。
「我说『参与』,是因为我甚么忙也帮不上;我救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朵美丽的花渐渐枯萎凋谢。她年轻的时候是很美的,是当年全纽约最闪亮的明星!只可惜没能留下一张当时的照片,只能在图书馆的旧报纸上找到。
「在我出生前她遇上一场大火灾,毁了一切,她说自己有一部分也在那场大火中烧掉了。她甚至后悔没死在那场大火中,后悔这样丑陋地活着,后悔生下了我。
「我一点也不恨她,虽然她和我分享了这样多的痛苦,但毕竟她是我唯一的妈妈,在那些不堪的年月里她是我唯一的支柱,无论做甚么我都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妈妈。」
她看起来是开心的,表情也是开心的,眼眶里却含着泪光。我很想紧紧抱住她让她别说了,却也知道这是她决定性的告白,是她鼓起勇气回应我的爱,我必须接受,必须理解。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在美国犯下的那些案子,被好几州通缉了。虽然不喜欢那样但我必须用一些平常人不会用的方法努力赚钱,那些方法有时要冒着生命危险,失败了要赔上小命,成功了也会被人当作贼,当作恶劣的罪犯。无论代价是死亡还是犯罪我都无话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既然选择这种方式,一旦被抓到了也只能认了,没甚么可抱怨。
「我没有理由脱罪,也不是找藉口要你同情,更不会希望你认同这种事。我只想让你理解一个没有学歷没有背景,甚至没有合法公民身分的亚裔小孩该怎么生存呢?该怎么负担沉重的医疗费用?我唯一能利用的只有这付容貌,加上一些卑劣手段。
「在l..有个日本商人,是个恋童癖,我被他关在一个监狱般的地下室连续五十天,天天穿上各式各样的童装取悦他,等他玩腻了就杀掉埋在地下室的磁砖下面。那个禽兽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只是我运气比别人好,逃走时还顺便偷了他几十万债券。其他还有许多不堪的事,我就不说了。小海,我不是你心目中的完美女,而是恶名昭彰的魔女……
「我猜你一定是因为昨晚的交易才知道的吧?不会更早。你的眼睛藏不住事,今天一见到你我就明白你已经知道了。原本一直担心你会讨厌我,甚至离开我,但是你却只想保护我。小海,谢谢你。」
泪珠终于滚落了。我用手帮她擦拭,然后紧紧抱她。
「珮,你要原谅我一件事唷!」
「甚么事?」
「我昨晚跟踪你。也不是啦,算是……间接跟踪。」
从发现芬达埋伏在蓝色大厦门口、跟踪芬达、到后来被陈焕民跟踪、陈焕民又被我爸跟踪,我一五一十将昨晚的经过说给她听。第一次看见姜珮的眼睛睁这么大。
「ohmy!真没想到我后面居然跟踪这么多人,就算是电影剧情都太过离了!」
她没生气,让我松了一口气。果然是适合把话摊开来讲的好天气。
「是挺离的。那个陈秘书说我们像串烧,我倒觉得像金鱼大便。」
「怎么连你爸都说进去了。呵!」
「哈哈!」
又哭又笑的两人,感情就这样愈加深了。
这天我们去了木栅动物园,玩到傍晚又上猫空喝茶,夜里才回到家。
进门前我特别交代门口的警卫要严加防范,绝不能让外人进入大楼。那个呆呆警卫还吹嘘自己学过空手道,甚么陆战队退伍,不用我囉嗦,一隻蚊子也飞不进来。他似乎忘了我第一次是怎么飞进来的。
把话说开了心情固然很好,然而担心还是在所难免。姜珮说那些人是武装的讨债集团,在美国相当通广大,不过台湾人生地不熟的,本事再大也毫无用武之地,不必怕他们。况且还有个祕人物暗中保护她。
我问她那人是谁,她说暂时不能告诉我,只说那人和她关係很深,二十年前曾经救过她妈妈一命,是她们家的恩人。可是万一身分曝光那人会有危险,所以不能说。
姜珮果然是复杂的女人。在她那个世界里有犯罪事件、有变态的禽兽、有悬赏、追杀、逃亡、勒索,在她美丽的外表下藏着许多危险的秘密,甚至说她是个坏女人也不为过。但这一切都不重要,我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就够了。她爱我。
正如对她而言量子力学和广义相对论也是复杂难解的,但她也不需要理解那些,只要知道我爱她就等于理解我这人的全部了。
或许姜珮在这世上的身分就是个魔女,但她仍是我一个人的女,与世界唱反调这件事我并不陌生。
「小海,你相信缘分吗?」
「你说的是命中注定或者上天安排之类的意思?」
「不,没有谁安排,也不是注定谁该如何。每个人都能自由选择自己该做的事。只是一旦做了抉择,会发生甚么影响就不是人能够控制了。那些影响一个接着一个,看似遥不可及的两人在一连串的影响下因此有了关联,这就是他们的缘分。」
「听起来有点混沌理论吸引子的意味唷。那么,我们算有缘吧?」
「有。不但有,我们的缘分还很深。有些事我现在还不能对你说,以后你一定会知道的。等你知道那些事就明白我们的缘分有多深了。」
「虽然不明白你说的缘分是怎么回事,但我相信爱情,我相信没有缘分的人是不可能相爱的。」
「只是缘分有深有浅。曾经听某人说过,每个人的缘分都是限量的,用完就没了。」
「那个『某人』我认识,也听他这么说过。」
「嗯,他也是有缘人──很坏的缘分,真的很坏,坏得令人害怕。」
「别想他了,想我。」
「小海也是坏蛋噢!」
「我?」
「因为你现在想跟我做坏事……」
「没错!」
十月,接到黎家寄来的讣闻,是黎妈妈的公祭,地点就在黎家祠堂前的广场。
那里原本是一片枯山水,此时全都铺了木板搭起一座灵堂,来了几百个客人。
三个月没见到少白。葬礼上的他显得十分憔悴,黎爸更是苍老许多。一直到葬礼结束我都没机会找他说话。想到在他悲伤的这段日子里我却每天沉醉在恋爱中就觉得很对不起他,我的快乐愈多愈证明我的无情无义。
我看见爸妈和黎爸握手致意。他们也见到我,但没多说甚么。
葬礼结束后宾客们都移往大厅聚餐,按照习俗,丧家要准备素菜招待前来弔唁的亲友。我一个人留在灵堂回想着记忆中的黎妈妈。人不能阻挡死亡,唯一能做的只有儘可能将她留在记忆中。
黎少白不吭不响地来到我背后,拍我一下。
「跟我来。」
我和他一前一后走过回廊,来到宅子后方的园林。
这里有我小时候的回忆,看起来一草一木都没有更动过,和记忆中的景象点滴相符,走着走着彷彿时光也倒流了。
少白忽然跳上池子里的一方石山,接着以几块露出池水的石墩为跳板,依序跳到对岸。这是我们小时候跳惯了的捷径。没等他招手我就跟着跳了过去。池子对岸就是那间蓝色琉璃瓦的平房。
还记得以前黎爸禁止我们跑进这屋子,但我们总是喜欢偷溜进来,因为屋子里有太多稀古怪的玩意儿。我第一次看见唐三彩和毒蛇标本不是在故宫和生物教室,而是在这里。
少白坐在门边的太师椅上,身旁有一台古董唱片机。他甚么都没说,静静听着老旧唱片流出的音乐。我倚着门框,一起聆听少白对妈妈的思念──是披头四唱的《mchelle》。
mchelle,mybelle.
theserewordsthtgotogetherwell,
mymchelle.
mchelle,mybelle.
sontdesmotsquvonttrèsbenensemble,
trèsbenensemble.
loveyou,loveyou,loveyou.
tht''sllwnttosy.
untlfdwy
wllsytheonlywordsknowtht
you''llunderstnd.
音乐结束,少白小心翼翼将那张小尺寸的唱片收进封套,再装进绒布包的盒中。
「这是当年我爸在纽约送她的唱片,说披头四替他说出心里的爱。妈妈一直珍藏着,连去疗养院都捨不得带出门,怕弄坏了。他如果爱她为甚么不自己说,何必让披头四帮他说呢?」
他将盒子放进背包,看样子不想把唱片留给黎爸。
「如今他想说也来不及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甚么,只好保持沉默。也许他找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聊天解愁,而是用他自己的方式追悼妈妈──这是一场只有我们两人参加的葬礼。
隔着许多建筑依然听见从筵席传来的杂声,却显得遥远,有种隔世观物的超然。也许是园林的怀旧感渐渐殊化了空间和时间,也让葬礼的仪式与精渐渐和谐起来。我企图在沉默中探求少白的心,却一无所得。
沉默良久,少白忽然开口,面色凝重而认真。
「你和姜珮,怎么样?」
「在一起了。」
「感情很好吧?」
「还不错。」
「你……爱她吗?我是指那种真心真意的爱。」
「嗯。」
有点纳闷他为甚么在这种时候问这个,他的表情让我有不好的预感。
少白起身走到墙边,从墙上取下一相框。
照片里有许多人。中央坐着一个壮汉,怀里抱着小婴儿;壮汉旁边坐着一位美丽女子,依稀是黎妈妈年轻时的模样。后面站着许多男人,我立刻认出最右边靠墙的是我爸。
「小海,在我妈的葬礼这天,无论我提出甚么请求你都会答应我,是吧?」
「呃……大概吧。」
「如果我说,请你把姜珮还给我,你会答应吗?」
我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即使听到他要我抓一隻大象表演后空翻给他看,也不会比现在更惊讶。
「这算甚么?小白,她可不是甚么物件可以这样让来让去。」
「三个月前我让给你的时候,你可没说她不是物件。」
「可是现在……」
「现在不一样了是吧?现在你爱上她了。」
这不是我愿不愿意让的问题,而是这样做到底有甚么意义?难不成过了三个月黎少白忽然发现自己也爱上姜珮了?这不是太离谱了吗?
我正想发问,少白就举手阻止我。
「只是『假设』罢了──假设我提出这项要求你会不会答应。既然实际上没有提出,你也就无需拒绝或接受了。」
他的确有说「如果」两个字。然而他会这么说绝对不是无聊耍着我玩,尤其在这么沉重的日子,他必然有些想法。
「小白,无论有甚么想法你都可以告诉我,我们之间没甚么不能说的。」
「没甚么想法啦!就当作我太过悲伤,悲伤到经不正常吧!刚才的话当我没说过。找你来是想好好跟你聊一聊,说些我妈的事给你听。前阵子我在美国听了不少故事,挺有意思的。」
也许是开头被他扔出来的「假设性」问题惊吓一场,因此少白后来说的故事比较不那么令人吃惊了;一方面也是以前就隐约明白上一代他们年轻时的勾当,有了心理准备。只是听到爸爸以前竟然是那样的冷血杀手还是觉得很不是滋味。
不过,黎少白的故事似乎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一时也无法想清楚到底是哪儿不对劲,故事忽然就跳到二十年后。他说───
「你知道我妈妈是怎么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