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想着,我不禁狂笑起来。我也不晓得自己为甚么笑,只觉得胸中满溢的情绪如果不用大笑来发洩,就只能大哭了。
我的笑,惹起附近几个正准备衝浪的比基尼辣妹的注意。她们好地观察我,又被我解读出「快来泡我」的讯号。我顺势跟一群辣妹交际起来,将自己取悦女性的才能彻底贡献给大家,即使这群人完全没有任何值得我贡献的理由。
说她们是「庸脂俗粉」似乎太恶劣了,然而要在那片偌大的海滩上找寻值得取悦的人,也就只有两个而已。望着两人,我卑微地希望自己的所作所为也算得上一种贡献。
小海打从一开始就非常激动,标准的一见钟情,站在她身边几乎能隔着皮肉听见胸腔里的心脏狂跳。平常她不是容易脸红的人,即使喝了酒,但那天她脸上的红晕始终退不去,我好几次都看呆了,她却没发现──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姜珮一个人身上。
姜珮又是怎么想呢?她喜欢小海吗?
姜珮是我看不穿的人,我无法解读她的讯号,唯一能确定的是──她是个危险的女人。
我和她相遇在柏青哥店。
柏青哥(パチンコ)是一种日本传来的钢珠游戏,藉由投入钢珠的随机滚动產生更多钢珠,得到的钢珠可以兑换奖品。由于带有赌博性质,政府规定不可以直接在店内拿钢珠换钱,因此店家往往在隔壁另外开一间店铺,专门收买客人赢得的奖品,其实等于变相赌博。
这种游戏在台湾曾经风行一时,现在已经不流行了,只有无聊的家庭主妇和无业游民会流连其中。
我不是去玩柏青哥的。那家店后方的办公室里有秘密通道,通往地下室的赌场。为了避免查缉只招待熟客,像我这种富家少爷是相当受欢迎的,但一般人即使天天上柏青哥店也永远不会发现脚底下另有玄机。
那里才是真正的赌博,输赢动輒上百万,有人甚至在一夜之间倾家荡產。我偶尔会去这种地方消耗多馀的金钱。
那天,我输光身上所有的钱,离开时穿越柏青哥店,注意到正在玩柏青哥的姜珮。
她独自一人缩在椅子上,瘦瘦小小的身躯好像猫咪似的,在巨大的机台前显得好孤单。
赌徒也有各式各样。有的杀气腾腾彷彿连命都可以拿来下注;有的胸有成竹,一付胜券在握的模样;也有赌得可怜兮兮,决定只要下一把能翻本就从此戒赌;还有根本不在乎输赢,纯粹找刺激找乐子。我属于最后一种。
姜珮呢?我看不透她。在我眼中,她只是孤零零坐在机台前发呆。
她一隻脚脱了鞋踩在椅子上,膝盖托着下巴,偶尔慵懒地吞吐菸雾。由于大腿挤压胸部,巨乳从洋装的宽袖口露出一大包,看得出没穿内衣。这风景不只有我注意到了,旁边两个小混混也注意到了。
说他们是小混混,其实两个年纪都不算小。正因为年纪一大把了还模仿年轻人的打扮,更让人觉得是小混混。
混混甲上前笑着问:「小美眉,一个人啊?」
如果连一看就知道的事也要问,就不必浪费时间回答了。果然,姜珮完全没反应。
混混乙接着又说:「我们去唱歌好不好?交个朋友嘛!」
两个人说相声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姜珮彷彿石膏像纹风不动,任由手上的菸灰愈烧愈长。
「美眉,菸快烧完了,我帮你再点一根,ok?」
混混甲正打算拿走姜珮手里的菸,没想到姜珮突然爆炸,大喊──
「烦不烦啊!一直吵一直吵一直吵吵个不停,吵得我头都快爆了!要爆了知不知道?啊啊啊……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烦烦烦烦!」
「我们只是想交个朋友………」
「滚啦!」
混混甲恼羞成怒,顿时板起了脸:
「干!跩屁阿!看你奶大才跟你交朋友,操你妈的给脸不要脸!」
混混乙陪笑说:「别吵别吵,大家都不要生气,喏,唱歌我请客总行了吧?」说着就伸手去搭姜珮的肩。忽然听见一声惨叫,混混乙摀住一隻眼睛在地上打滚。
原来姜珮拿燃烧中的香菸插人眼球。
混混甲立刻端起铁椅子。
我不能再观望下去了。
就在我痛打两个混混的时候,一名身穿白色西装、桃红色领带、人高马大的胖子排开围观的店员们,站到我面前。
「够了。」
低沉厚实的嗓音,不怒自威。这人是附近有名的黑帮份子,许多店家都受到他的「照顾」。
我没理他,继续使用皮鞋尖招呼小混混的头。两个混混都已经躺在地上了,其中一个因为惊吓过度而尿失禁,也就是躺在自己的尿里。
「你听不懂我说的话是不是?我说,够了!」
黑道胖子的声音更加低沉。
看着脚下的小混混开始哭泣,我也觉得似乎够了,于是抬起双手耸耸肩,衝胖子一笑。
不见姜珮的人影,大概趁打斗中开溜了吧。
「看在没砸坏机台的份上,这次就算了。下次你敢在我地盘闹事我一定揍死你。」
胖子叫人赶快把两个倒楣鬼拖出去。我整理一下仪容,梳梳头发,检查皮鞋有没有踢坏。
「没事我先走啦!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等一下。」
胖子走到我身边低声说:「阿公最近好不好?」
「阿公」指的是我爸。其实他也没多老,但是道上兄弟都尊称他阿公,大概是广东人的习惯吧。
「死不了。」
我摆了摆手,逕自走出柏青哥店。
深夜的林森北路,霓虹灯继续闪烁好像永无休止。百货公司已经打烊,但街上还有许多海產、电玩、服饰店、珠宝店还在营业中。有人三更半夜去买珠宝吗?才这么想,就看见到一群在日本料理店喝完酒出来的客人,其中穿名贵皮草的女人拖着一个老头,摇摇晃晃穿越马路朝珠宝店走过来。
几辆改装过的机车呼啸而过,震耳欲聋。
这个地区有着妙的生态。
不久我发现被人跟踪了,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
我停下脚步等她。
「我叫黎少白,你呢?」
「姜珮。」
「要跟我去唱歌交朋友吗?」
「我不喜欢唱歌。」
「那么陪我喝一杯吧!」
我继续迈步前行,只是将步伐放慢好让她跟得上。
「刚才那个白胖子是谁?」
「白胖子?你是说穿白西装的胖子?」
「嗯。我看到你们在门口说悄悄话。」
「他是混黑社会的,围事,懂吗?」
「他的地位很高吗?我看他手上戴好几枚金戒指。」
「哈,围事的能有多高。」
「那你呢?你也是黑社会吗?你打架的样子很像流氓。」
「我不是。」
「不是流氓却比流氓还狠。」
「拿香菸戳人眼睛的女人,说我狠?」
我们一起走了两条街。
那天的天气很怪,已经六月中旬了居然有点寒冷的感觉,大概是入夏以来最冷的夜晚。我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
「你这人,满有趣的。」姜珮似笑非笑看着我。
「应该很年轻吧?像你这种年纪的人很少会穿这么高级的西装,还上赌场赌钱。」
「你怎么知道我去赌场?」
「不要把我当笨蛋好吗?那里的地下室是职业赌场,我要是有钱也会下去赌一把。」
「未成年最好不要去不良场所唷!」
「那你呢?」
「我不一样。」我用火柴点了根菸。
「我看你跟那个白胖子很熟的样子,猜你大概也是黑道吧,可是你说不是。而且你刚才过马路的时候居然等红绿灯。」
「所以呢?」
「会等红绿灯的绝不是坏人,我从来没看过黑道份子会等红绿灯的。」
「哈!黑道份子被车撞也是会死的。再说你小小年纪又看过几个黑道?」
「我二十一岁,成年了。」
「跟我同年。真看不出来。」
我低头瞧她,她也毫不畏惧地抬头看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这女孩很可怕,她似乎能看透我。
回想之前在柏青哥店为甚么会注意到她呢?我一度以为是宽松洋装露出的巨乳,但这一刻从我体内酝酿出不同的温度,让我很想跳进这个名为姜珮的黑洞中──带着不安与恐惧,未曾体验过的、十分新鲜的不安与恐惧。
「únco,到了。」
姜珮指着我背后的酒吧。黑底黄字的招牌好像怕被人看清楚似的,上面覆盖一块丝巾,不是站在招牌正下方还不容易发现。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这家店?」
「刚才你点菸的时候,火柴盒上有一样的图案──那个女头。你是常客吧?únco是甚么意思?」
「西班牙文,就是unque,独特的。」
独特的………
想起了康海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