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八年七月, 齐东珠开始日日守在佟佳氏的病榻前。她想尽了所有办法,不顾来景仁宫问诊的太医的排斥和漠视,甚至开始偷学中医药方。
可是佟佳氏的身子仍然每况愈下。如今谈不上寻找病灶, 只因佟佳氏的身子已经千疮百孔,太医用药更加谨慎, 小厨房每日送来的药汁儿只是带了一点儿草药味的清水。齐东珠知道到了这样的关头, 没人胆敢承担责任,即便心中有良策, 也不敢用药了。
齐东珠浑浑噩噩地和端着药碗的宫女回到佟佳氏的病榻之前。殿内不敢开窗通风,三伏的天气, 榻上还围着纱帐, 佟佳氏今日精难得还不错,靠坐起来喝了药水, 一双因久病而不再清亮的眼眸看向齐东珠。
“东珠, 过来陪我说说话儿吧。”
齐东珠忙不迭握住了她的手, 将她在三伏天仍然冰凉的手指攥进自己的掌心:
“娘娘, 您昨夜睡得不好, 再歇一会儿吧。”
佟佳氏躺回软榻之中, 蹙了眉,埋怨道:
“你怎么不听劝, 昨夜又来给我守夜了?”
齐东珠没说话儿, 只是低下头去, 看着被她握在掌心的手指。佟佳氏见她如此,对一旁侍立的宫女颔首示意, 宫女默默福身, 离开了寝殿, 将寝殿的门也带上了。
“东珠, 有件事儿我压在心里很久,今日难得还有些精,东珠可愿听我与你说几句知心话儿?”
这倒是出乎齐东珠意料之外了。佟佳氏与卫双姐并不相同,卫双姐虽然是旗人,家人在内务府也有差事,可说到底就是个小官儿的女儿,家里人口不复杂,只有父母哥哥,不算大富大贵的人家养出的女儿,倒很像美满的现代小康家庭养出来的女儿。齐东珠和她交好,因眼界心胸都贴合,自然无话不谈,引为亲故。
可佟佳氏却并不相同。她其实和卫双姐齐东珠都差不多年纪,但是因为出身高门大户,身上自有一种将门贵女端庄大方的气场。齐东珠在她面前也总是放不开的,即便佟佳氏对她也颇有照拂,但齐东珠不觉得佟佳氏有什么知心话儿会与她讲。
她们因阴差阳错的际遇贴近,是两个善良的灵魂相依取暖,却算不上是知己故交。
“娘娘说的,我自然愿意听,可是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帮娘娘了。”
佟佳氏莞尔,但她眼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齐东珠的心头:
“是关于你的事,东珠。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可你日后有什么打算,你可想过?”
日后的打算,齐东珠其实想过,即便是她再不愿意去面对佟佳氏的结局,她又怎么不知道佟佳氏如今的每一日都很难熬?她在景仁宫还不知能有几个日出和日落,她作为成年人,总不能半点儿打算都不做。
她如今已经不是孑然一身了,就算比格胖崽和萨摩耶幼崽已经半大了,又是出身高贵,前途无量的皇子,但她总得想办法照顾只有两岁多点儿的小狸花公主。
“我会照顾八公主长大,娘娘。皇上给她赐名宝珠,自然是视她如珍宝般的。她年纪还小,需要一个额捏,后宫主位嫔妃都人品上佳,想来德妃、宜妃、惠妃宫中,都是可以收养幼年皇女的,我跟着八公主,定然好好照顾她,看着她长大成人。”
“我知道她跟着你,总会被照顾得很好,就像四阿哥和八阿哥一样。”
佟佳氏勉强笑了笑,又轻声说:
“宫中姐妹人品和德行,我都是相信的,无人会为难我一早逝之人的女儿,”她声音一顿,伸手打断了因为听到“早逝”二字而变得焦躁不安的齐东珠:
“可那终归是寄人篱下,不仅是我的女儿,还有你。若是能侥幸回延禧宫倒还好,若是去了德妃、宜妃或是荣妃处,东珠,你要明白,你不能像在景仁宫和延禧宫里一样受人照拂,你也只能伺候主子,你知道吗?”
齐东珠张开口,一时却说不出更多宽慰的话儿。她知道佟佳氏所言是真。她没了照拂和情谊,便只是一个宫婢而已,往日里见了主子和贵人要屈膝行礼,言行之间不得有半点儿冒犯。
失去了一宫之主的照拂带来的便利和优待,她也只是主子们的奴才。寄人篱下四个字,很好的诠释了她未来的境遇。只要她还在宫中一日,她便只能谨小慎微地保护自己和公主。
即便以她在宫中的资历和与一些小主子、宫妃亲密的关系,她的性命总是安稳的,但这并不代表她能规避麻烦。或许未来她会遇到太多自己解决不了的事,只能等惠妃和长成的半大幼崽来替她出头,而这并不是她的错,只是这等级森严、尊卑分明的世道里,奴婢天生便是失权的。
这些,齐东珠都知道。但她没法儿留□□弱年幼的八公主在宫里,也放不下自闭的比格胖崽和未来十分坎坷的萨摩耶幼崽。
她也放不下卫双姐。她本可以早就出宫离去,但那宫门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了。
“东珠,如果你能成为她的额捏,带着她留在景仁宫,你愿意吗?”
就在她沉默的时候,佟佳氏突然开口问道,而齐东珠因为这话儿更加愣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不确定地轻声问道:
“娘娘这话儿是何意?”
佟佳氏停顿片刻,她被齐东珠握在掌心的手指蜷缩起来,圈住了齐东珠的指尖儿,像安抚一个孩子一样安抚着她,缓声说:
“三年前地动过后,我又生了一场病,那时你还来看我和四阿哥,你记不记得?后来我向皇上,为佟家求了一个孩子,可身体太不争气,刚怀上便病得厉害。”
“皇上忧虑我的身子,时不时来探望。他和我有表兄妹的亲缘,相处起来和与旁的妃嫔是不同的,常与我说一些佟家的事,宗亲的事。他早知道你得了景仁宫的令牌,也说起过你。”
“他说你若想入宫,因是二嫁,得个封位定然会遭太皇太后的眼。我是那时便知道他对你起了心思,想纳你入宫为妃。想来也不足为,且不论你牛痘法和预测地动之功,但论你的至纯至善的性子,这天下女子,恐怕难寻到第二个了。我了解表哥,他若对你动情,也是人之常情。”
“什…啊?”
齐东珠睁大眼睛看着佟佳氏认真的色,后脖颈儿的汗毛和鸡皮疙瘩全部起立。她不太明白佟佳氏为何能得出这么丧心病狂的结论,她有心解释,可康熙确实提过“赏赐”她入宫为妃之事。
两次这样的际遇,齐东珠都因为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太“美”而迅速将之抛诸脑后,如今被佟佳氏这么一说,她的掌心都发凉,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寻求一点儿安全感。
可佟佳氏却用了力气,握了握齐东珠蜷缩起来的指尖儿,继续说道:
“我如今这副模样,皇上定然对我与给予求。东珠,你若肯,便能得一封位,我请皇上将你封在景仁宫,你就在这儿,看着四阿哥和八阿哥长大,看着我们的小女儿长大,好吗?日后,宝珠就是你亲生女儿,让她喊你额捏,好吗?”
齐东珠额头上渗出了汗水,脑子里一片空白,却还是本能地排斥道:
“不…娘娘,不行。我不想入皇帝后宫,也不想做这个妃子。”
额头上的汗水滑进了眼里,齐东珠勉强压抑心中慌乱,定下来,看着佟佳氏认真说道:
“娘娘,我从来没有攀龙附凤,入宫做主子的想法儿,我愿意照拂四阿哥他们,不是因为他们是主子,而是因为我心里喜欢他们。或许这有些太自不量力了,我是个奴婢,说到底,还是四阿哥他们照拂我多些…”
佟佳氏打断她:“可是你若只是个奴婢,在这宫中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如何照顾旁人呢?我知道,你心中最是澄澈,瞧不上攀龙附凤的行径,可是我是真心希望你日后有所依仗。这宫中虽然眼明心亮的人更多,但总少不了不轨之心,无论是你的性子、四阿哥的性子还是八阿哥的性子,都算不上老实本分,我只担心惠妃也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
齐东珠心知她说的都是真的,可她不敢与这样的佟佳氏争辩,生怕佟佳氏岔了气,只能僵坐在那里,听佟佳氏说话儿:
“皇上起了纳你入宫为妃的心思,是因为他心里惦念你许久了。我了解表哥,因为先皇和董鄂氏的事儿,他即位后对于女子之事循规蹈矩,也注重名声,生怕如同先皇一般,带累亲族,声名扫地。双姐她只因貌美,便得不了表哥的宠。而你却是二嫁之身,他还能起这般心思,且经年不变,你可知其中分量?”
齐东珠明白佟佳氏的意思。董鄂氏是二嫁之身,其丈夫原本是一内廷侍卫,而福临为纳董鄂氏入宫,杀其夫,方才将董鄂氏收入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