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零应允了,握着许穆玖的手走进人群。
虽说是跳舞,但比起其他人有模有样的动作,两个人顶多算是搂着对方在人群里散步。随着旋律转圈的同时,他们开始小声地聊天。
“听说在这里跳舞的人里有一些不是正经的原配。”许一零打量着周围的人,如此说道。
许穆玖无谓地说:“我们反正是原配。”
许一零听罢,笑了笑:
“但不太正经,不是吗?”
虽然是双方都认证的情侣关系,但事实上和偷情没什么区别,就像那对戒指一样见不得天日。
“陌生人不在乎。”许穆玖将许一零的脸从面对其他人的方向扭到面对自己的方向,“我也不在乎他们是不是原配。”
他该感谢他们,在这样的场合里,不正常的关系和正常的关系都混合到了一起,这给了关系不正常的舞伴们最自然的伪装。
许穆玖注视着许一零,似乎急迫地要从她那里得到一个承诺。
他问:
“几十年以后,你还会和现在一样陪着我,对吧?”
许一零没有回答,而许穆玖陷入了自己对未来的愿景,自顾自地说道:
“我想跟你一起养一只宠物。萨摩耶怎么样?或者阿拉斯加?”
“以后在住的地方放个烤箱吧,有空的时候可以自己烤巧克力蛋糕。”
“还有旅游,攒够了钱就去南半球看看吧?或者去更北的地方?”
……
“如果他们知道我们的关系呢?”许一零开口打断了许穆玖的想象,“如果这些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他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把我们当普通人看了。”
许穆玖停下叙述,平静地说道:
“先答应我刚才的愿望。”
“先回答我的问题。”许一零的声音盖过了对方的声音。
许穆玖有些不满地扭过头。他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群,说道:
“关系不正常的又不止我们,他们怎么不管管他们自己呢?”
“你猜猜出轨和乱伦哪个接受的人更多呢?”
许穆玖哑口无言。
许一零继续说道:“如果暴露了,无论是犯了错还是没犯错的人,都会聚在一起指责我们。”
“他们想骂就骂吧,我又不是第一次被骂了。”
“你倒是会破罐子破摔。”许一零似笑非笑,“到时候,他们可不止说你许穆玖,他们还会说许常均家的孩子、穆丽菁家的孩子,挨骂的不止我们两个。”
“关爸妈什么事,”许穆玖顿了顿,“我又不是因为他们才这样。”
真的是这样吗?他走到今天这样,心里真的确定这和父母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他大概是不敢说这和父母有关吧。因为和他差不多家庭的人比比皆是,为什么唯独他却变成了这样?
“再说了,”许穆玖补充道,“我不想因为别人反对就放弃我喜欢的。”
喜欢?
许一零撒开了许穆玖的手,往人群外走去。
他们该好好审视这样的喜欢了。
许穆玖跟着许一零走到空地的边缘,看着许一零忧心忡忡的样子,问道:“你怎么了?”
“……其实你知道吧?”
过了一会儿,许一零盯着许穆玖的眼睛,就像曾经多次和对方许诺时那样。
可这一次有些不一样。
她一字一句地表述着,仿佛在宣读研究报告或是一封审判书:
“其实你知道,我喜欢你最大的原因是我难以相信、懒得相信外面的人,如果我愿意尝试风险,你就不会成为我的选择了。而你呢,喜欢我是因为我了解你、接受你,并且你乐于做被别人反对的事。”
一个自私的人,对自己在外界能遇到符合心意的伴侣这件事失去了信心,所以顺手占有了身边唯一熟稔的异性;一个懦弱的人,害怕对外界的人展露真正的自己,将叛逆当成了执念,却只敢打破一些触手可得的规则。
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产生了这样畸形失常的喜欢。
与其说喜欢对方,倒不如说喜欢的是对方的身份,比起喜欢,更多的心情只是占有,是不想把对方让给别人。
许穆玖知道,他当然知道。
这样的话,无论他们之中的谁说,最后都会被两个人听到。所以他不想从自己嘴里说出这些话,也没想到会突然从许一零嘴里听到这些话。
他停下了靠近的脚步,避开目光,艰难地提出要求:
“别说了……”
许一零想起刚才说出那些话的自己,由衷地产生了恐惧。鬓角的碎发被风吹起,遮住了视线,目光被刺痛一般无法聚焦。
“所以……你后悔了吗?”许穆玖支支吾吾地问道,胸口有些抬不上气。
“不是,我不后悔,我……”许一零低下头,“我怕我们之间的关系失去继续下去的意义。”
“那就好,够了,”许穆玖答道,舒了口气,“这就足够了。”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很安静,并肩走着,各自沉思自己的事。空地上仍旧播放着讲述爱而不得的舞曲,最后逐渐被他们从耳畔抛到了身后。
快到家的时候,许穆玖忽然停住了脚步。
许一零忽觉心中不安,回头看他,只听到他说:
“要不,我们跟爸妈坦白吧?”
许一零的眉头骤然拧到了一起。
她不会答应的。
即便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依然觉得情况还不到最后,还有回转的余地。
只要不被父母知道,还有反悔的机会,一切都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即便她做好了面对的觉悟,她也希望那一天来得迟一些、更迟一些,只要她和许穆玖的关系对大多数人尤其是父母来说还是秘密,日子就可以安稳地进行下去,他们违反伦理道德的偷情就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人就是如此,或者说她这样的人就是如此,永远都给自己留后路,永远都给自己留下可以反悔的空间。
对于她这颗存着反悔的心来说,许穆玖这个提议就等于逼迫她放弃最后反悔的机会。
“不。”许一零转过身。
“回家吧,”她强调道,“哥。”
后来,许穆玖如期结束了今年的春节假期,回了安城。
许一零也继续按照计划过着自己的生活。
安稳的生活还会继续吧?她每天都这么问自己。
似乎已经快到死路的尽头了,一旦走不下去,就必须面对不能再糟糕的结果了。
如果继续这么下去,这个家就完蛋了吧。而且,这不可挽回。
和母亲的对话越发频繁地出现在许一零的脑海中。
在别人的目光里活着。
每一年、每一时、每一刻。
在别人的目光里活着。
曾经、现在、以后。
在别人的目光里活着。
顾允的那些质问,自己能经得住听多少遍呢?
她曾经下定决心去面对最坏的结果,但时间延长的同时,那份决心动摇得越来越厉害。
她开始失眠,在夜里辗转反侧,正如很多年以前在黑夜里咀嚼着暗恋的罪恶时那样茫然。
她觉得自己似乎还是个正常人。
她厌恶自己、怀疑自己,然后又开始为自己辩解。
等到她迎来第二天的阳光,她便清醒了不少,自问道:
我还是正常的,不是吗?
生活还和以前一样宁静,不是吗?
我贪恋着这份宁静,一开始就把越界认定为末路,不是吗?
明明那么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把这样的约束丢弃了?
……
安城的地铁站每天早晨都很拥挤,人们都急匆匆地赶去自己的工作岗位。
刷码出站后,许穆玖在附近的早餐店买了早餐。
回到地面时,电梯口外面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他抬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拧开豆浆的盖子,刚走出两步,他的手机收到了来电。
许一零?这么着急难道是告知考研成功了?也该到时间了吧。
说起来,读研的学费是一年多少钱来着?
“喂?”许穆玖接起电话,继续赶路。
“喂。”对方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
他喝了口豆浆,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我们分开吧。”
什么?
今天这袋豆浆甜到发腻,甜到让他难以下咽。
他艰难地吞下嘴里的东西,说道:
“我不同意。”
对面没有说话,仿佛在表达这种事单方面不同意也无济于事。
见许一零对他的反对没有反应后,他看了一眼周围行色匆匆的人群,有些气愤地抱怨对方的残忍:
“你一定要挑这种时候跟我说这句话吗?”
“……对不起,”许一零站在阳台,愣愣地望着自己这里的阳光,“因为刚睡醒,比较清醒,所以想明白了。”
“你想明白的就是这件事?跟我分开?”同时继续在赶路的许穆玖语气十分急促,他试图平复自己的呼吸,直到听到许一零肯定道:
“嗯,是这件事,所以分开吧。”
他开始思考恳求挽留和继续保持直接强硬的态度哪个更管用。
他捏紧了手机:
“我没有同伴了……”
我这个罪人,从此以后没有同伴了。
“哥,没那么糟,现在不就可以回去做正常人了吗?”
“我早就回不了头了。”他尽量压低声音说道,“你明明说过这不是我的缺陷,为什么现在介意这个?”
许一零掐着自己的胳膊,冷冷道:“……你觉得这是我的责任吗?”
许穆玖无措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憎恨她这种态度,可他的愤怒在这样的场合下因为无法发作,尽数变成了乘以数倍的委屈。
马路上人来人往,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的人是否留意到自己,他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努力让自己的窘态不被任何人发现。
越是抑制,情绪就越汹涌地在胸口翻腾。
一秒、两秒,忍耐就到了极限。
“我要上班了……”他打算挂断电话,说话时声音已经哽住,“等我午休、下班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