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
许一零趴在桌子上借着光观察杯子里的柚子肉,听见秦衿问道:
“你呢?之前怎么了?那个姓武的怎么回事?”
“我?”许一零用吸管搅着柚子茶,“没怎么,现在想想好像也不是大事。”
“真的吗?我感觉你当时挺生气的,跟我说说吧?”
“……那、那我先组织一下语言。”
许一零没想到那个叫武文鸣的人有一天会在她的生活里留下这样的记忆。自从高二分班后,他们不在同一个班,交集也越来越少了,顶多有时候在学校偶遇打一声招呼。她一直以为他以后就像所有她人生中的过客一样在她的脑海中逐渐模糊。
所以,当她正为第二天的默写背记气压带风带的季节性移动造成的各地气候特征突然手机上收到周末出游的邀约和告白、并且信息来自于“武文鸣”的时候
——她是发懵的。
他们已经半个月没怎么说话了,上一次聊天还是因为他们在食堂二楼新开的卖排骨饭的窗口偶遇了。
她再次确认了消息的内容和发送者,发懵变成了惊讶。
她略微思考,斟酌着拒绝的语句。
她不是没想过对方可能是打赌输了开玩笑之类的可能性,反正不管怎样都是要拒绝的,没必要多此一举问对方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的了,而且如果对方是认真的,她没有把问题问清楚,对方在被拒绝之后还有说自己是开玩笑的余地。
被拒绝后的武文鸣并没有说自己是在开玩笑,而是字里行间透露着不解。
【我当组长的时候下课睡着了,你帮我收作业发作业。】
【我生病请假的时候,你帮我把新发的试卷整理好放进我的抽屉,帮我做完我当天的值日。】
【你只和我说话说的多一点,其他男生没有。而且你分班之后也没有再和其他男生说这么多话。】
【我可以说是你高中目前为止唯一一个男生朋友,对吧?】
他说的内容并没有什么需要反驳的地方,但他用这些话在极力证明的东西是许一零需要反驳的。
他问道:
【都这样了,你真的对我一点好感都没有吗?】
她一条一条地回复道:
【收作业的时候课代表已经在催了,我们组当时没有其他人收。】
【我们班上体育课的时候教室窗子开着,如果不把试卷整理进抽屉,试卷会在教室里飞得到处都是,我是帮周围同学顺手整理的。】
【你请病假的时候老师没有特意再安排一个同学补上你的值日位置,就让我帮你打扫了。】
【高二很忙,我本来也不喜欢和别人聊天,你确实是我少数的男生朋友,但是我确实对你没有其他意思,如果我之前的态度让你误会了,我很抱歉。】
“你好无情啊……”秦衿翻看着许一零的聊天记录,半开玩笑地说道,“被喜欢的说话都是这么理直气壮。”
“告诉他这个选择是错的而不是拖着他、耽误他的时间,这才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那天,武文鸣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
【告诉我,为什么不喜欢我?】
许一零记得,早在武文鸣说出“觉得听话乖巧女孩子好”、“安静腼腆的更有女孩子气”这样的话时,她对他的印象就大不如从前了,只是他们还是普通朋友的时候她也不想整天总盯着这点不放。
她回答他:
【其实我不喜欢你看待女孩子的态度,我并不想听话,尤其是听你们的话。】
他似乎也有些不敢相信许一零的态度,说道:
【你以前跟我说话不是这个样子。】
武文鸣不再继续发消息,许一零以为自己该说的都说明白了,以为这件事终于可以结束了。
直到两天后,她又收到了武文鸣的消息。
对方似乎十分诚恳地发了一小段话。
她点开对话框,只见
【我想了很久,也去问了我的朋友。我知道了我的问题,我不会要求你乖巧听话,因为我知道我们认识彼此很不容易,我应该珍惜缘分,我发誓我以后都听你的话,尽我所能宠你,你说东我绝不说西。答应我吧。】
“这好像……怪怪的,但也没有太大问题吧?感觉他还蛮真诚的。”秦衿翻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说道。
许一零立刻摇头:“可这不是我想说的。”
武文鸣还是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她再次拒绝了他,并向他解释她不喜欢的是“一个人听从另一个”的这种类型的关系,无论听从者是谁。她希望的是,无论两者的性别、性格还有其他特征有何种差异,两者在这段关系中都是平等的。
她如此解释着,最后,对方因为她的要求过于“刁钻”和“难以理解”而感到不耐烦。
后面就再也没有其他聊天记录。
秦衿问道:
“如果是这样结束的,那也还好,你为什么后来会生气呢?”
许一零叹了口气,拿过手机,点开了她和另一个同学的聊天记录。
那个同学曾经和许一零、武文鸣是同班同学,是他们的共同好友。那个同学在空间里看见了武文鸣发的动态,大致意思就是抱怨他朋友给他支的招没有用,抱怨即使他做了那么大让步、表示“认怂听话”也没有被某x姓女孩接受。
那条动态屏蔽了许一零,她并不知道武文鸣发了这样的动态,直到同学把他动态的截图发给了她。
人们总是热衷于在情感八卦下提出自己的看法,那条动态的评论区也是,很热闹:
【你自己说话不好听,怪我做什么?谁知道她那么刁钻啊。】
【x是谁?】
【xyl吧?】
【二班的那个?】
【你记错名字了吧,应该是三班的。】
【这女的怎么回事啊,都说听她的话了,她还想怎么样?】
【哎呀,小女生嘛,就是容易想一出是一出的,哄哄就好了,你来找我,包教包会。】
【好兄弟,怪不得你单身到现在,别生气了,说你错你就是错了,你跟女人讲什么道理呀。】
……
“……我好像明白你为什么生气了。”秦衿把手机还给许一零,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是啊,在他们眼里,有人主动要给她这样的特权,她居然还不知好歹地拒绝。
“他们说的全都是他们以为。”
以为,如果她没有辜负那个她与生俱来的身份,她应该是安静的、柔弱的、乖巧的、听话的、腼腆的,应该享受被保护、被支配,应该买东西时比起实用永远更注重美观,应该把家庭、家务作为自己最大的担子而不是学业、事业,应该是欣赏不了机甲和体育的浪漫的,应该是极为感性的,应该是没有原则的,应该是做梦都想成为一个依附别人、衣食无忧、没有自理能力的花瓶的,应该是永远臣服于“夸赞”、“宠爱”、“幻想”所以从来不讲道理的……越是这样,她就越像一个女孩子,她就越有女孩子气,否则,她便辜负了她的身份。
正如男孩子应该是粗糙的、高大的、大胆的、主动的,是追求生理需求大于感情的、是比妻子收入更多的、被依附和崇拜的,学生应该是幼稚的、脆弱的、盲目的、想法不值得被倾听和尊重的,家长应该是成熟的、圆滑的、唯利是图的、坚强的、承担所有压力的、心甘情愿付出一切金钱和精力的……
大家好像各司其职,用身份限制自己,也牵制彼此,好像都在按照自己身份给自己分发的“基本标准”来扮演自己,去接受那些好像属于自己身份的标签、特质,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枷锁之下更多还是在身份专属特权的舒适圈之内更多。他们不会觉得不合理,因为其他人也是这么做的。
这种形同默认的气氛力量是很强大的,许一零自己亲身体验过。
许一零小时候一直对家里的长辈因为自己是个女孩而忽视自己这件事而耿耿于怀,希望自己获得更多关注。
然而,随着她的年龄越来越大,她的课业任务也越来越难。有一次,她的期末考试分数不高,遭到了母亲的责骂。
就在她十分惧怕地低下头时,只听来到家里做客的亲戚纷纷劝说母亲道:
“已经很厉害了,女孩子成绩用不着那么好。”
女孩子用不着成绩那么好,找个好人家嫁了才是最重要的。
不要太独立太要强,那样男孩子反而会觉得你难追。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得救了,对成功之路漫漫的无望、对辛苦努力的厌倦、压倒一切的惰性让她开始庆幸自己是个女孩子。
她发现自己原来潜意识里也承认男生比女生能力更强是天经地义的。
周围的亲戚都在说,这个社会对女孩子成绩、事业的要求没有那么高,即使自己以后学历不高、能力不出众,还是有人要的,还是会有比自己优秀的男生愿意娶自己。
更有甚者表示:女孩子最应该注重的是自己的外貌,如果外貌出众,一定会有一大批人争着抢着要将她娶回家当祖宗一样供着、宠着,不让她做任何辛苦的事。
听起来多美好啊。
他们轻松地、羡慕地描述着,仿佛所有女孩子人生中最伟大、最幸福、最终极的目标就应该如此,而那些学识、才华都成了为嫁人这个目标锦上添花的筹码,而不是一个人独立优秀的证明。
她向往地、知足地倾听着,觉得身为女孩儿的自己天生就拥有通往这条捷径的钥匙,幻想着有一天自己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收获一段给予自己一切的爱情,期待自己可以像紫藤花一般攀附着自己那个高大英俊、财力雄厚的伴侣。
成长之路上,有太多次这样的机会让她在放弃努力、沦为幻想的傀儡这条路上走远了。
如今,她会感谢一切曾经一次次把她从这种幻梦中救出来的人和事。
她明白,自己读书、学习是让自己知道自己现在所处的时代是可以追求男女平等的,她不用被束缚在闺阁之中,可以独立、坚强地选择自己的人生,而不是在听到“女人也是资源”这句话后拍手称快甚至立刻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定位放在和金钱、权力一样的资源的位置上。她想追求的权利不是被无休止地看低和优待,而是被所有人发自内心认同她可以、并且有能力做到许多工作并且得到她应有的报酬。
她知道给一个群体贴上标签并且将标签传播成更多人脑中的偏见这种行为的厉害,可怕的是,她很清楚自己脑子里至今也仍有许多对各种群体的刻板印象、偏见而不自知,而她对付一个偏见尚且用了这么长时间。
她想,自己大概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和自己脑海中的偏见斗争了。
离开这家店之前,许一零和秦衿在墙上贴了心愿便签。
秦衿说道:“现在想想,我觉得我能靠自己考上一中还是挺厉害的!我不稀罕他,我这么厉害,我一定要好好爱我自己。”
“是啊,”许一零点点头,看着墙上写着“我要考个好大学”的标签说道,“我们要自己决定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