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柔声唤了几声父皇。
皇上眼皮动了动, 微微咳嗽了几声, 缓缓睁开眼。
他的眼珠浑浊发黄, 看向朱洺的目光已有些迟滞。
“洺儿。”
嗓音粗哑还有几分喘,却是温柔的。
“父皇,儿是来向您辞行的,”朱洺的声音已经湿润,“儿打算明日便启程去开封。”
他这一走必是再也见不到父皇了,连送父皇最后一程都做不到。
皇上似乎想抚一抚他的头, 但那只干枯如树皮的手全然使不上力气。朱洺觉出他的意思, 便将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
“洺儿, 别怪为父,为父是为你好的。”
一滴浑浊的泪淌出眼角, 皇上没自称朕, 只称为父。
朱洺的眼中生出一层水雾:“儿明白, 儿明白……”
他怕屏不住泪,便将脸埋在父皇的手掌里。
若他还是当初那个有父皇庇护的少年该多好。还不止如此,若是一切都能回到几年前该多好。
朱洺出了乾清宫,便要朝坤宁宫去。
父皇已经同意他带母亲去开封奉养,他这就去告诉母后做些准备,明日上午与他一同出城。不过即便母后不肯走,他也是要走的。
迎面走来几人,为首的竟是太子。
他身后两人,一个是沈延,另一个身穿乌亮的铠甲,蹀躞上戴刀,手中还倒握着火铳。
怎么机营的人也来了。
那拿着火铳的人朝远处挥了挥手,一队和他一样打扮的人押着另一队人在稍远处横穿而过。
被押着的那队人都是侍卫打扮。
母后昨日说她已将宫里的侍卫替换大半,这些人莫不是她换进来的那些?
他这才恍然体会到父皇方才的意思。
他本来还以为父皇说不要怪他是指就藩的事,原来还不止于此。母亲之前为他所作的那些谋划,怕是早就已经被父皇于无声处瓦解殆尽。
朱洺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凉,他们父子终究是不能像普通人的父子一般了。
“看来皇兄的禁足早就解除了?” 他对渐渐走近的太子笑道,“皇兄是来看父皇,还是来看我的?”
“是来看父皇的,不过能见见五弟也很好。” 太子笑得和煦。
他一身衮龙袍,头戴翼善冠,身前的团龙蓄势待发,仿佛时机一到便会一飞冲天。
见朱洺点头,他便又朝他走了两步:“宫中混入了歹人,父皇命本宫和沈大人带着机营清剿。幸亏我们先发制人,又有火器,这些人都还全无防备就已经被擒住了。”
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朱洺还是听出了几分胜利者的得意。
“原来如此,倒是辛苦皇兄了,”朱洺看上去不甚在意,“不过父皇怎会特意请沈大人来?”
再怎么样,这差事也轮不到沈延。
还未等沈延答话,太子便赞赏地看向他。
“因为今日提醒父皇宫内有异的便是沈大人。那些混进来的侍卫与平常的侍卫有些不同,常常无意识地往腰间去摸什么东西,有时还会抬手在空中推一下,看上去倒像是习惯于佩短刀、戴大帽的行伍中人。本宫这些日子没出过清宁宫,旁人也没瞧出什么来,若不是沈大人及时提醒父皇,眼下都不知是何光景。”
“殿下过誉,下官只是有些疑心而已,全赖圣上明察秋毫。” 沈延谦道。
朱洺朝沈延笑了笑。
这厮果然不是真的被革职了,不过是陪着父皇演戏,令母后不急于行动,赢得先机。
“皇兄,我已向父皇辞行,” 他本就不想做皇帝,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好问的,“明日一早我便同母后一起启程就藩,既然皇兄在此,便就此和皇兄作别吧。”
“这……” 太子听了这话色颇有些复杂,“实在突然了些,你我兄弟一别,恐怕日后再难相见,为兄委实舍不得你。”
朱洺扯出一个笑容。论起会装样子,他真是自愧不如。
“皇兄,临别了,五弟有件事想问问皇兄。”
“五弟请讲。”
朱洺便凑到太子耳畔,压低声音道:“五年前,父皇行宫遇刺,钟瑞又恰好不在值守,此事可与皇兄有关?”
太子身子一僵,眸中黑气凝成一团,然而他也只是僵了片刻,便极自然地笑了笑:“五弟又玩笑了。”
朱洺也配合着笑了笑:“皇兄,我从未觊觎过你的东西,希望皇兄念及手足之情,在我到开封的这一路上高抬贵手。”
早知太子已经被放出来,他该秘密离京才是。
太子满脸笑容地拍了拍朱洺的肩膀:“越说越没边了。”
一个内官从乾清宫出来,一路小跑到了几人面前给他们行礼。
“皇上口谕,请五殿下今晚宿在乾东五所,另外还请沈大人明日带金吾卫送五殿下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