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月回到家中夜已深,屋里没有留灯,小只在院里散成一片如萤的鲜红星火,见她回来了,又聚成一只毛绒如鸡的团子,绕着释月滚动,一滚就生出一个小火团,绕了一圈,生出七个小火团,又猛地融在一块,‘啪’成一片近在咫尺的璀璨烟火。
“你这都是哪学来的?夜里溜出去看人耍把式了?”释月点一点它,“你在夜里那么亮堂,小心叫人逮住了。”
烟火落在地上,聚成一个有柚子那么大的‘呆’,它搓搓新生出来的手,很有些满意,让释月跟自己进厨房。
灶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放着两个金黄细腻,形如磨盘的桃子,还摆着几只碗碟。
碟里有五块裹满碾烂红豆的小沙糕,豆香扑鼻而来。
一只掩着帕子的乳白粗陶碗,边上还有一个小小蘸碟,上面盖着一张翠绿的叶。
释月抽了帕子一瞧,是一碗淡绿微黄的槐花麦饭,掀了叶片一看,是一碟蒜汁。
树上最后的槐花都在这了,方稷玄裹得面少,薄薄一层堪堪护住花瓣,蒸好了之后都没什么粉感,花形还是那样。
小呆跳到半空中,忽然炸成一个点点星火构成的人形,高大健美,方稷玄无疑。
“你想说是方稷玄做的?”释月扯开方糕,豆沙扑簌落下,小呆落到地上张口接住。
外层的豆沙只是本真初味,很清渺的一种甜,糯糯米糕夹着一层红枣,咬到的时候这点子甜味才突出来,像是一个惊喜。
各种甜香在咀嚼中混成一团,叫释月想到方稷玄在鸭子河泺做的红豆黏食,差不多的原料,却是很不同的味道,真是妙。
槐花麦饭也是什么味道都不必放,自然软糯清甜,不过要是浇上蒜汁一拌,更是吃得停不下嘴。
“我自然知道是他,还能有谁?”
小呆又在那蟠桃上蹦了一蹦,炸成乔金粟的样子。
释月看着那两簇被星火勾勒出的上翘头毛,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学些字吧?往后想说什么炸成名字就行了,比成人形挺累的。”
小呆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指了指桃子,想吃。
释月掰开来分了它小半,它卷出火舌一搂,滚回灶洞里去了,空气中冒出一股浓烫的桃子甜香。
今夜倒是还早,释月啃着桃子,隐约听见羊杂馆子的后门小院被人叩响。
原是蓉娘名声在外,有个茶酒局想请她过去坐坐。
蓉娘今日困乏,倒不是很想去。
那专做这门买卖的牙婆急得把手往门里一塞,卡住门不让蓉娘关,说今夜是个雅局,蓉娘一听更没兴致了,她还真去灌一肚子水?
“全是些细皮嫩肉的青年才俊,就听听琴,唱唱词,真有看上眼的,睡一觉,你要瞧不上,人家可也不是那种霸王硬上弓的老粗。”
这一串话里,只有细皮嫩肉四个字勾住了蓉娘,她换过一身衣裳,熏香掩掉气味,登上那遮遮掩掩的小马车就去了城南。
蓉娘这一去,倒是有些上瘾。
原先她勾搭的多是行商,总在路上倒腾买卖,日晒雨淋、风尘仆仆的,哪拣得出几个好样貌的?
文生公子哥堆里就不一样了,总归是有几个模样不错的。
蓉娘是妖精,用不着别人真心实意的喜欢,瞧着对方略有几分意动,她吐些魅气出来,两者就能成事。
肉身欢愉加上幻术,那些男子就算事后疑惑自己为什么那么把持不住,但也从没有过后悔的一刻,反而是对蓉娘多有奉承,盼着能再得她青睐。
蓉娘并不贪图钱财,与之欢好的几个书生只是家境尚可,送她的金银财帛都叫她换了香料,作为一只狐狸,还是遮掩气味比较要紧。
白日里的羊汤气味已经够香浓了,夜里锅灶休憩,轮到熏笼焚烧不断。
蓉娘折腾香料粉膏是行家里手,挑着小指称量各种香料药材。
“白芷一钱研磨成粉。”
蓉娘把白芷倒进小钵里,蛐蛐儿就卖力气磨呀磨的,释月趴在墙头托腮瞧着,又见蓉娘称了一点乳香倒进来。
释月对香料兴致缺缺,蓉娘耸着鼻子嗅她身上的冷香,扁嘴说她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蓉娘的香方都很繁复,调弄出的气味有股脂粉香,但也不难闻。
蛐蛐儿就很喜欢,她展开双臂,把熏笼里的香烟拢了拢,觉得很温暖。
虚虚幻幻之间,如红粉纱帐后有很多环肥燕瘦各不相同的女子,或倚或靠,或笑或闹,聚在一块谈天说地,描眉点唇。
“你说的这样,窑子吧?”蓉娘无情地戳破了蛐蛐儿的幻象,“女子在这世上就没有这样的安乐窝。”
蛐蛐儿叹了口气,看看蓉娘,又瞧着释月笑,“咱们现在这样,玩得也挺好。”
她真的是个很容易就能满足的姑娘,可偏偏摊上一个太不好的爹。
一听见秦三叫唤,蛐蛐儿下意识就是一颤,然后急急忙忙往外跑。
她抛下的杵棍在钵子里打了一圈旋,发出脆而闷的矛盾声响。
“慢一点,他难死得很!”蓉娘嚷了一句,满是诅咒意味。
双眸在月下变成一双黄黑可怖的竖瞳兽目,又随着她叹出去的一口气恢复成如丝媚眼。
“你个胆子那么小的傻狐狸,若是为自己修行也就罢了,可你为个凡人丫头,动杀心了?”释月见状好问她,“而且蛐蛐儿之前对你,不还成天贱人贱人的吗?”
蓉娘自嘲地笑了声,“那天我烂好心追着她出去,倒叫她一通骂,说什么她娘跟我一样,要不是生得好看,心就不会那么野,扔下她和她爹跟人跑了,气得我几耳刮子把她扇吐了,吐了酸水,脑子倒清楚了,忽然仰脸看着月亮来了一句,‘还是我娘豁得出去,宁愿做水性杨花,抛家弃女的贱蹄子,也别跟我似的,做个骂也骂不走打也打不走的窝囊贱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