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
他淡淡地,“不过运往山上的尸体,我没记错的话是会被立即埋掉的。”
“前一天我看过,晚上下雨,泥土被冲刷了许多,中午曝晒,水分蒸发后我又让人去把土翻了一遍,土质很松很软很容易挖开。原先帮过运死尸的老伯做事,我建议他们在山上放把铁锹,万一有人没死透还可以自己挖了爬出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天我贿赂上工的人,又多放了两把,他们便自己把自己从坟里掘出来。”
“接着说。”
“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我在城外安排了船夫接应他们,鸣放花色不一样的烟花为信号,在这里集合。若不是我想按照礼节为他们践行,你们也不会有这个机会。”
沉默半晌,不知在作何思考。
我也不等他回应,眼一闭。
许久,他道,“为我做事,便不杀你。”
这是威胁,还是抛出橄榄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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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殊
滂沱大雨中我跪于城门脚下,仰头望天,雨骤如石块打在身上,凄苦难喻。
雨水打湿了我的衣物,锦罗玉缎的裙裾铺开在我跪着的身侧,这是我能找到最好的一件,当初离家时父亲执意要我带上,不知何用意,但看到它就会想起曲小姐的身份来,虽然还是压箱底。现在又被我翻了出来,也没想有用得着的一天。
雨初落的时刻,老百姓都往家里赶,却看到一红衣盛装的女子逆着人流向城门走去,挑着筐牵着骡的纷纷要啐一声,疯子,丑女。
无视这些人的眼光于我是常态,而今如此打扮实在迫不得已,能让我在最短时间之内赶回三百里之外的南城看望父亲,有这等能力的只有一人。
我冒雨行至宫城城门前,上前去把门擂得震天响,守城的士兵过来拦我,我推开他,扑到门上,敲到手断,抑或门碎为止,他们将我拉开,扔到地上,我又扑上去,周而复始。守门的人看劝说推开不住,提枪便要向我刺来,我瞪他一眼,他一愣,动作慢了半拍,堪堪停住。手不断地拍在门上阵阵作响,不觉得痛,倒觉得自己活着多余,连看父亲一眼都做不到。
我退后几步,撩开裙摆,一跪,便长跪不起。
在此之前我不是没有想过别的办法,几个时辰前宁诸等在我屋舍,告知我父亲病重的消息时,我就去求过尤老板。他正与上次外出带回来的女人在房间里卿卿我我,打得火热,我哀求半天,下人才终于同意进去通报一声。
尤老板好事做到一半,被打扰,甚是不满,绕着我几圈道:“颐殊啊,不是老夫不通情达理,我曾经给过你机会,你自己不好好珍惜,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也很心痛很难过,可是能怎么办呢?老夫无能无力啊。”
现在是我有求于人,自尊放在脚下踩烂了都没关系,重重磕下一头:“老爷,我错了,再给我次机会,只要让我回去看我父亲,要打要骂,要杀要剐,做牛做马,随您的意。”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心的呢?”他拍拍我的脸,“万一你反悔跑了,万一你先跟别的男人睡了,万一你办完父亲的丧事悬梁自尽自我了断了,那尹大人怪在我身上——他送来的人,死在我手上,我可担待不起。”
我低着头,手指抠进泥土里。
“不如这样,你先跟我睡一晚,把苞开了,我就放你走,你看如何?”
做皇帝的妃子跟做尤老板的小妾哪个更划算,这我还是拎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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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我也求过宁诸,他非常为难,“曲小姐,我能体谅你的心情。但这事,牵扯到尹辗就不好办了,而且以我的权限,恐怕做不了这个主。”
“为什么?”我有点慌了,“那、那我去向宁大人求情?”
“行不通的。”他眸色暗下来,“当今朝廷局势紧张,人人自危,我父亲位置岌岌可危,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找尹辗,难免不会出什么岔子,很容易成为攻击的把柄。曲小姐,请你也要体谅我,我不能把父亲至于众矢之的,将自己陷于不忠,不孝,不义的境地。”
我呆住。苦笑,自我嘲弄一番。
你会陷入不忠不孝,我又何尝不是不想这样。
说到底,都怪自己无能,只能寄希望于别人身上。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向他俯身一礼:“颐殊明白了,谢宁二公子告知我家父消息。宁家自有宁家的难处,冒昧前来求助,宁二公子不必为难,我再另寻别的法子。”
“颐殊……”他好像有些过意不去,还想说点什么,我打断他,“公子不必多言,今日就当我没来过,也不必告知宁大人我来过和家父病重一事。大人忙于朝政,还是不要为他平添烦恼的好。”
我去过晋府,韩府,明知道韩大人是最不可能的一个——我做的事都叫他说出“再也不准踏进这里一步”那样的话,还是决定试一试,他倒是让我进去了,却久久不语,把玩着手上的戒指,我忐忑不安地坐在次下,紧张地等待他的答复。
“这世界上最猛、最烈,最稀有,最珍贵的一味药引是什么?”我一愣,他接着道,“你若答得出来,我便帮你。”
说的话意味不明,“这个问题与你要的价值等同。”
我写了几封信给张府、霍府、上官府,任何我知道的,有点交情或者我父亲有点交情的。乃至季大人,即使知道给他也是石沉大海,不用抱希望。而其他几位大人,收到的回信都是如出一辙的,闻之涕零,令尊惜安,爱莫能助,深表歉意。
歉意,歉意个头,好歹拿出点诚意来。
我把信纸撕得个粉碎。翻箱倒柜找出平时不着节日盛会才穿的霓裳襦裙,父亲为我备着是怕以防万一有要到宫内谒见的大事,官家府邸的小姐都会有几套,有的甚至不止,日常装扮就十分华丽。父亲觉得别人有的我也要有,不能失了身份丢了面儿。
你看,总是父亲在为我着想,我却回去见他一面都很难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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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很大,很冷。飕飕的寒风刺骨入髓,大雨随风而摆,飘飘洒洒斜如针刺般落在身上,街上的人唯恐避之不及。
门内有马蹄声,是守门将士。随后城门大开,马背上的人戎装盔甲,威风凛凛,他大声喝问道,来者何人?
我伏于地上,答,民女曲颐殊。
他又问,因何而来,何事敲门?
“我想见圣上。”
“笑话,就凭你?圣上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让我见圣上!”
“抬起头来!”
到我抬起头来,突然一阵眩晕,那人的身影在我眼睛里渐渐模糊不清,脑袋昏昏沉沉,脑子也不清醒。大抵是跪太久了,又淋这么长时间的雨,心下不妙,强撑着跪立。
可是下一秒,身子就不受控制地倒地,留在脑子里最后的影像,是那位马背上的大人招来一名侍卫,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那人就快马加鞭地往里奔去。
之后我就没了知觉,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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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好久的梦,这个梦好长好长,梦里,有人抓住我的手,厉声斥责,“颐殊,为什么不保护好自己,为什么要让自己受伤?”我哭着拉住他,“爹,不要走,不要走,等我回去,我马上就能回去看你了。”
尹辗看我醒来,收了书,过来探我的额,“还烧着。”
环视一周,没有金鸾凤殿,没有凤榻龙床,还是那个老院子,土坯瓦顶,黑墙灰岩。还在尤庄,没有去到别的地方。
“怎么,以为自己是贵妃娘娘了不是?”他大手按在我头上,使我动弹不得,我挥手想打开他,这一掌软绵绵的,完全使不上劲。头疼剧烈,浑身无力。他笑着,“昨天若不是我刚好临城,你今天册封还真就说不定。”
我懒得跟他斗嘴:“让我进宫不一直是你的意思,拦我干嘛?”
“以这种愚蠢而鲁莽的方式进宫可不是我的意思。最多被当成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野鸡,临幸几日便被丢弃罢了。像你这样的蠢女人,不懂得留住男人的心,不懂在尔虞我诈宫深似海的后宫中生存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他下总结道,“脑子不好。”
我气得浑身发颤,又病重半死,拿他没奈何。
“你这样对我没有半分好处,于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那我是否要找人写封推荐信,让某位大人把我献给老淫贼,好让他升官加爵,你能得到什么好处,收受贿赂,笼络人心,收之麾下?”
“何乐而不为?就算于你也有好处,凤冠霞帔,至尊至荣,怎么这么想不开。”
因为你乐我就不想为。
我躺平瞪着天花板,他看我半晌,叹道:“你真是我遇到最难搞定的女人。”
我想到父亲的事,几欲垂泪,他道,“打住。”
哦。看他要走,我一下爬起来拽住他袖子,跪在床上:“你没有问我为什么要求见陛下,你都知道的,我父亲已经这样了,求求你,求求你让我回家吧。”
他看着我,不言语。
“我知道错了,不该摆臭脸,不该那样说话,只要你让我回家,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他手慢慢抚上我脖颈,我毫不怀疑他下一秒把我掐死,但他只是将手放在上面,稍用点力我便倒了下去,他单腿跪在我身侧,语气冰冷,“纵是你说得再诚恳,也不是真心的,我讨厌别人在我面前撒谎。”
我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声音都飘了,“你到底要怎样……”
他目光落在我手上,“手怎么回事,又把手指抠地上了?”
我慌忙想把手藏起来,被他一把抓住,先前跪着时因为憎恨痛苦各种情绪,不知不觉就把指甲抠进地里,十个指头血肉模糊。他拿着我的手道,“你的身体是你自己的吗?”
不是我的是谁的?
“陛下不喜欢,我就砍了,但他更不喜欢没有手的女人。”
他说这话极慢,我真的要被吓哭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太丢人了,我不想的,生理反应,我也尽力想憋回去,它不争气。
“尹大人,天下美人千千万,想自己爬到龙床上的人多了去了,为什么偏偏是我,我求求你,放过我不行吗?”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盯着我不放,或者说不止我一个,有多少女子被送到皇帝枕边,承欢身下,又有多少像我这样被逼到绝境,不惜以死相逼。
“美人多了去了,绝色只有一个。”
我心下一片凄凉,满是绝望。
“周幽王专宠褒姒,不惜烽火戏诸侯,灭国亡朝;纣王被妖女妲己迷得七荤八素,商朝覆灭;唐玄宗专宠杨贵妃,致朝廷政变,安史之乱。”他俯身低下,说与我,“我觉得你,有这个资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