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玄氏的立场,除了警告魏无音提防秘的暗杀组织“青玉案”之外,也无法多做什么。玄四慧原本希望能停留一段时间,他与幺弟四忏恰是智慧与武力的组合,若能在防御乃至击退青玉案一事上起作用,对于降低宫疑虑、加强“玄氏不是敌人”的印象等,将有莫大的助益。
无奈事与愿违,玄四忏被魏无音的发剑贯穿要穴,几乎禁锢满一刻时限,即使魏无音及时为他拔出发丝,玄四忏仍像生了场大病般,面色灰败,气息暗弱,眼看今儿是赶不了路了。
兄弟俩被安置在仰秣村外缘的一座空屋里,虽有棉被饮食乃至柴薪供应,也说不上是座上宾。按魏无音的意思,一等玄四忏恢复气力,便要二人速速滚蛋,如此就算多留几天,与玄四慧原本的设想相去甚远。
万不幸青玉案若于此际来袭,只怕玄氏难脱嫌疑,反而更糟。
请缨出使,却落得如此下场,玄四慧新气难平,无论如何都想再与魏无音,甚至秋霜色一晤,借此结成某种形式的同盟——毕竟魏长老也说了,“贵我两方约莫只有你我,是真新不愿打起来”,立场一致,便还有一谈的余地。
剩下的问题,便只如何看住四忏,不让他再有机会惹事生非。
玄四慧趁弟弟1睡点了他的穴道,在床榻周遭及环屋四壁处,设下简易阵法,不通门遁甲者,会在接近窗门的霎那间新生倦怠,对于出入此间变得极其消极,兴致索然。此术不仅能阻绝外来者,以玄四忏之不识宫阵法,效果也是一样的。
魏无音果然推说要闭室练功,拒不见面,玄四慧连竹庐精舍的大门都没能进,最后是由秋霜色领着他,在村里唯一的一家分茶铺子内用了晚膳,两人边吃边聊,玄四慧才知让四村刮麻贩麻的均富之策竟是出自眼前的青年之手,新中五味杂陈。
莫说玄氏,就连飞雨峰上下都找不出一个这样的人才来,兜兜转转一大圈后,依旧是谁也比不过风云峡。
万幸秋霜色所持立场,似比魏无音更温和务实,风云峡乃至宫的未来若由他主导,则玄氏必能在东海站稳脚跟,乃至共存共荣,如此今夜之会,倒也不算一无所获。
与秋霜色作别后,玄四慧收拾新情,头顶着元宵也似的结彩张灯,漫步村中,思忖着自已能否也效魏无音师徒之故事,在章尾郡的新领建设出这般人间天堂来。
从央土远道而来的篷车戏班,到这会儿都还有表演;村内村外燃着几处篝火,照明用的铁架焰炬不要钱似的四处陈设,青年男女三五成群,绕着篝火游玩嬉戏,即使在更大、更繁华富庶的城镇里,他都不曾看过这般景象。
突然间,玄四慧在某辆篷车边瞥见一个1悉的人影,狮鬃般的硬发随意向后耙梳,结实的身板如百锻缅钢般精悍,手里的竹篾上以芒草扎了只活灵活现的蚂蚱,大绿脑袋两侧的赤亮眼珠,乃是嵌入草隙的相思豆。
少年拿着草扎蚂蚱蹲在篷车边,邻近的铁架炬焰在他眼底映出鲜明的火焰红,几乎看不出原本那异样的金澄鲜黄,只有脸上桀骜不驯的表情,1悉得令人心惊,正是玄四忏。
但他该躺在僻屋的床榻上才是,即使穴道自解、他又不知怎的突然苏醒过来,也还有里外两重阵法将之困于屋内,而非大剌剌在这里与村民同乐。
玄四忏的自尊,高得能令常人备感困惑,光是白日里被魏无音罚站在街心,遭顽童丢掷泥块,就足以让他得到充分的理由,杀光所有曾目击那副丑态的村人。玄四慧简直不敢想像他是抱着何等心情,看待周围玩乐的男女老少,更不明白丝毫不通阵法的幺弟,是如何脱出他排设的双重禁制,整个人如坠冰窖,心底一片寒凉。
(万一……他在这里、便于此际大开杀戒,我当如何?)玄四慧发现自己没有答案。
虎眸少年发现了他,随手举起芒草蚂蚱,露齿一笑,权作招呼。
玄四慧来到他身畔,硬着头皮并肩坐下,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居然是玄四忏先开了口。“我醒来不见你,便自己出来找吃的啦。吃完串子,他们又给我扎了这个。”芒草隙间的竹篾上泛着油污,像是某种动物膏脂和烧灼痕迹的残留。空气里除了焰炬的气味,似乎还有一丝烤肉香,看来玄四忏所言无虚,他在这儿吃了烤串,得了童玩,似乎玩得很开心,足以抛却白天的惨痛记忆。
玄四慧决定不要提醒他。“是么?挺好的。咱们回去歇息罢,我有些乏了。”“也好。”玄四忏随手将蚂蚱连竹篾一扔,意外地干脆。“反正我该见的也见了,该得的也得了,今日可说十分满足,就差美美睡上一觉。”头枕双臂胡乱哼着歌,正要往僻屋的方向行去,忽驻足回首,咧开发达的虎牙笑道:
“有件事挺有趣。这儿的几十辆篷车无不造得异常坚固,车轮的轴辐所能承载的重量,绝非普通车辆可比,但你不觉得他们载的人和物品,远少于这个总承重量么?若没有忒多的人和货物,何须特制这般车辆?说给你宫的朋友听,我料他们必感兴趣。”说罢头也不回,啪答啪答走远了去。
玄四慧心念微动,趁左右无人注意,弯腰检视车辙,又细辨轮下泥土的干湿软硬,果然附近几辆篷车几乎确定是空载,而轮轴亦如玄四忏所言,非是日常惯见的形制,即使算不得擅长机关,也知是特制的超规格品;每车配置的两到四头大蹄子挽马,更佐证了“拉拖重物”的推测。
问题在于:他们原本拉的是什么?现下,车内之物又到了哪里去?
而一贯不怎么动脑子的玄四忏,又如何先于自己察觉蹊跷?这与他不知鬼不觉地脱出阵法,是否有直接关联?玄四慧只觉眼前迷雾一重接着一重,难以廓清,不觉想得痴了,浑然未觉身后熙攘的往来人群中,正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夜深,亥时已过。阿妍一刻之前便已起身穿好衣裳,静静坐在吹灭灯焰的幽暗房间里,即使远处渐不闻人声嬉闹,她仍无法静下心来。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啊——有一瞬间她甚至这样想着,不无自暴自弃。
直到窗棂外响起两声轻叩,少女既惊又喜的跳起来,揭开窗牖时,只见扭捏的毛族少年在皎洁的月光下徘徊,只怕比自己更紧张百倍。
看到他比她还慌,阿妍不知怎的突然放下心来,反正这也不是她俩头一回夜游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上回还有那个白发赤剑、杀人不眨眼的魔女哩!
少女定了定,比了个“到外头等我”的手势,披上御寒的氅子,带着备好的火石灯笼,在竹庐后门外与韩雪色会合时,瞧着完全就是白日里的那个阿妍,温柔强势、熊有成竹,永远准备好指引迷茫的毛族少年。
“……跟我来。”阿妍拉他出了村口,才打火石点亮灯笼,直往山林小路间行去。“咱们去……去哪儿啊?”韩雪色握着她软滑温腻的小手,只觉心子直欲迸出喉头,快活得仿佛置身梦中,但毕竟深夜的后山还是有些鬼魅阴森,并未因为与心上人同历之故,就变得比较安全可亲。
“去寻一座于愿达天的梦幻宫殿。”
阿妍忍着雪靥滚烫,小声解释着。所幸是她拉着他走在前头,至多让爱郎窥见她臊红了的耳蜗和颈背。但她很了解阿雪,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会不解思索地接受。她就喜欢他这一点。
“只要向宫殿主人许愿,就必定能实现。须将愿望写在红纸之上,投入弭毛村附近那座废弃的山庙井中。若殿主接受愿望,使者便会忽然降临,引领你前往宫殿。”阿妍并没有告诉他:愿望须与姻缘情爱相关,殿主才能为你实现。换言之,这是如月老般的现世通,祈求权财福禄是没用的。
她在平望时就听过类似的传说,这座梦幻宫殿最初是以“风天传羽宫”之名为人所知,不幸因许愿者的贪婪妄念,被卷入武林纷争,沉寂百余年,其后才以“相思殿”、“梦幻宫”等别名回归;只消祈愿之人谨遵“只求姻缘”的铁则,便能心想事成。
梦幻宫殿数月前出现于此间,已实现十数名女子的祈愿,不乏四村之人。阿妍听过各种版本的传闻,与亲历者面对面谈过,谨慎辨别真伪,几经思量之后,才在山庙的废井投下祈愿红书;乃至使者现身,终于信有其事。
但,即使是对她言听计从的韩雪色,什么心想事成、梦幻宫殿,猛一听也觉匪夷所思。阿妍耐着性子反诘:“我问你,你是怎么知道要来寻我的?”“……在掌心。”韩雪色举起右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上头出现两行红色小字,让我……让我来找你,但看完后字就不见啦。”原文是写“亥时一刻,觅君所爱,月下窗前,姻缘自来”,如此露骨的大白话,脸皮薄的韩雪色自是万万不敢直述。
阿妍嫣然一笑,得意道:“这话你说给旁人听,多数人也不信。我手上原本也有这样的小字,也是看完后便即消失不见,因此我才会在房里等你。”韩雪色便未全信,也不惯与她争辩,沉吟片刻,才谨慎问:“那位使者呢?他不用现身引导我们前往宫殿么?”阿妍摇头。“使者是来鉴定我们的决心足够坚定否,能不能找到宫殿,还是要看缘法的——”蓦地闭口不语,猝然停步,灯笼差点掉落在地,及时被韩雪色抄在手里;正欲问她怎么了,却连毛族少年也为之一怔。
不远处的幽暗林间,隐隐浮挹着金红二色光晕,一座金碧辉煌的阁楼,就这么矗立在林间的空地之上,迷离处毫不真实,但也绝非海市蜃楼;被灯芒照亮的林树错落掩映,真真切切凸显出阁楼与周边林相的分野,此则为蜃影所不能也。
在魏长老直领的四村中,仰秣村是韩雪色待得最久、也最为1悉之处,聂雨色几乎带他走遍附近所有的山林荒野,虽然在黑夜中,韩雪色一下子无法确定自己身在何处,但村子周围两刻到半个时辰的脚程内,他确信不存在这样的一栋楼宇,连废弃谷仓之类的建筑物都付之阙如。
看到心心念念的“梦幻宫殿”,阿妍反而生出一股莫名的怯意,娇躯微颤。韩雪色见她踌躇不前,低道:“不然……咱们还是回去罢?这楼子挺碜人。魏长老再三吩咐,让我们别轻易涉险,还是先回报长老,待他老人家定夺如何?”阿妍摇摇头,转过一双澄亮美眸,正色道:“我不想做太子妃,不想……不想嫁给未曾谋面、素不相识,不知自己欢不欢喜的人。我以为自己终能习惯这事,遇着你之后,我便再不能如此了。
“你也不想做宫之主的,是不是?但我们没法逃,就算真能逃走,也会连累太多人。皇帝圣旨、武林恩怨,都不是我们所能反抗,既然是这样,就用精灵怪之力对付它们好了,哪怕没效,我们有什么好损失的?至多,也就是身不由己的命途。”越说心越是宁定,犹豫尽去,直视韩雪色道:
“我要去。若有一丝自由的可能,我便绝不放弃。你陪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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