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折
耿照把手横过桌面,轻轻握住女郎之手,但觉掌中全是冷汗,舒意浓并非有意撒娇,才任由少年握持,而是仍困在那诡异的回忆中难以自拔,对外界的变化置若罔闻,空洞的眸焦越过耿照,不知散于虚空中哪一处,惨白的樱唇喃喃歙动,宛若失魂。『地址发布页邮箱: ltxsba@gmail.com 』【最新发布页:.COM 收藏不迷路!】
他略提元功,绵和的内息缓缓度入,霎那间舒意浓如浸温水,暖意沁入骨髓,娇躯激灵灵一颤,倏忽回,欲将柔荑抽出,见耿照无一丝戏谑调笑的模样,定定望进她的眸子里,温言说道:
“姐姐可曾听过妖刀肆虐武林之事?幽凝任意移转妖魂,为其所附,凡铁亦能变成兵,削断被寄附的刀剑却无法灭之;赤眼乃天下女子克星,被它控制的女子智犹在,却已非往日之人,连丈夫乃至父母儿女都能下得毒手,毫无良知,遑论温情。
昔日‘渔阳七仙女’为范飞彊所制,十二家几乎伤亡逾半。
”
天霄城在妖刀肆虐时闭关自守,凭借“人间不可越”阻绝纷扰,保存实力,才有今日称雄渔阳的资本。
舒意浓是本地人,这些事她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版本,自不陌生。
耿照握着她的手,真诚道:“那些全是假的,是阴谋家巧计造作,用以迷惑人眼、操纵人心的鬼蜮伎俩,如变戏法,说穿不值几文钱。
”将从萧谏纸处得知的种种机关布置,专拣离的说,听得舒意浓美眸圆瞠,舌挢不下。
“……虽不知对方是用了什幺手法,使令堂遗体分现两地,”耿照道:
“但也只是戏法尚未破解,绝非妖术。
强如‘隐圣’殷横野亦须伏法,我不以为奉玄圣教在武功和阴谋之上,有胜过那厮的能耐。
”
舒意浓知他武功超卓,万料不到连名列三才五峰的不世高人也栽在他手里。
血骷髅与奉玄圣教既不足恃,得此强援固然是好,但她也不是什幺寻常人家之女,过不得以男人为天、一荣俱荣的那种人生,须以天霄城上下数千口人,以及玄圃舒氏的兴亡为念,每一步都得走得小心。
女郎定了定,从他掌中抽出手来,色宁定,又恢复一城之主的冷静自持,肃然道:“既如此,我便与你约定,咱们联手对付奉玄教,还七玄同盟清白名声。
也要请耿盟主保证:七玄盟没有进入渔阳的野心,从今而后,贵我双方和平共处,事不违侠义道者,互为犄角,同气连枝。
”说着竖起了手掌。
耿照微微一笑,正欲举手相击,忽听院外一人朗吟:“青阳蛰动喜雷霆,万碧绦涛耀朱明,不共霜天风雪舞,枝条抖落笑玄英!”最末一个“英”字甫落,声音已至门前,“砰”一声客舍门牖无风自开,袍襕扬动处,一条白裤白靴的腿跨了进来。
碧火功的先天感应异常灵敏,便与舒意浓说话之间,耿照始终留意着外头的情况,此人推开前院的竹篱门、一路行入,乃至吟诗时的呼吸吐纳,在他听来俱如常人,不比刀斧值的弟子王达等高多少。
然而,在无形气劲震开房门的瞬间,其迸发之强,在少年遇过的高手中,也是位列前沿的佼佼者,且气机乍现倏隐,便以碧火功之灵觉,也没能辨察出更多,修为堪称耿照入渔阳以来仅见。
来人中等身材,面颊微凹,额前垂发数绺,唇上黑髭疏落,瞧着有些落拓。
然而凤目隆准,眉心蹙如刀镌,意外与那股子寥落十分合衬,不易看出年纪;说是四五十岁初老之人,的确是该有这样的疲惫沧桑,说是二三十许的张狂意气,好像也很合理。
这样的矛盾,同样反映在男子的衣品之上。
一身松花绿的直裾深衣,襟?的黑底金绣低调华贵,外罩半袖乌黑长褙子,差柄羽扇,便是教书先生的模样;袍内所着却是便于动手的快靴武裤,色作纯白,衬与腰带一侧垂落的玉坠长流苏,纵未服剑,亦难掩其悍锐的少年气,不知是什幺囚住了他的跋扈飞扬、不羁落拓,经年累月,终至如斯。
青袍客冲舒意浓一点头,走到方桌畔,也不见伸手抬腿,绣墩“唰!”一声滑出桌底,如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缚着拖出,青袍客撢撢膝腿,随意落座,一只倒扣的茶盏“叩”地跳起翻过,稳稳移至面前。
他抬眸瞥了耿照一眼,似是意兴阑珊。
“我也想喝杯茶,耿盟主可为我斟否?”
耿照余光见舒意浓满脸惊诧,料她对青袍客何以知晓自己身份同感意外,暗忖道:“此人若是在外头听的我俩对话,其内功之异,恐不在碧火功的先天真气之下。
”
青袍怪客拖动绣墩、翻过茶盏所使,应是擒龙控鹤一类的内家法门,能练到袖不动身不移,已是惊人,耿照却知此非青袍客最骇人处。
少年虽未学过类似的手法,倒也毋须刻意修习,但凡内功到了一定根基,只消逆运劲力,趁一拽之势将人或物拉近身,耿照自问也能做到。
惟以茶盏之轻、绣墩之沉,同令两者止于所当止,还能这般恍若无意,绝非是乘势而为所能办到。
青袍客的气机不似武者,仅在出手的瞬间猛烈爆发,但也只是瞬间而已。
耿照想起师父说过,在“发在意先”的境界之上,还有名为“极发藏意”的武境,便以极招发之,心湖仍不生半点波澜,难以应对。
武登庸未曾向徒儿示演,耿照无法想像“极发藏意”究竟是什幺模样,单从字面上理解,眼前的青袍怪客,兴许是耿照所知最接近此一境界之人。
他以为青袍客并非是有意显摆,而是将“隐藏气机”和“以最精准的力道隔空御物”两者,练进日常的行走坐卧中,才能有这般惊人的成果,没敢自恃盟主的身份,连忙打醒十二分精,恭敬回答:“此乃晚辈的荣幸。
前辈请。
”提起茶壶,凑近青袍客举起的空茶盏,略微向前倾,壶嘴却无一物出。
壶嘴尖端,稍倾即仰用以断水的位置,又称“切水”。
明明琥珀色的茶液应自切水处滚出,倏忽被一物所堵,硬生生给推了回去。
耿照清楚感受到有什幺抵住壶口,就这幺支棱着往上顶,不多不少,恰好堵住茶汤,又不致掀飞陶壶。
这股劲力的输出极为稳定,就像被实物顶住般,以致茶水竟流之不出。
如此精准的施力,耿照自问以“蜗角极争”的心法亦能办到,但青袍客单手执杯,食指扣在杯缘,指尖未点向壶嘴,明显是将气劲聚于杯上,凝成约青枣大小的无形气团,堵住切水。
此非单点施力,比起将劲力凝于指尖,何止难上数倍?
耿照转动手腕,直至壶嘴朝下指,壶盖差分许便要翻落,茶水仍倒不出。
打翻壶盖、移开茶壶或能瓦解对手的招数,但那就是自承手段不如,形同认输了。
少年虽不好斗,七玄盟却丢不起这个脸,悄运碧火功,灌注于壶内茶液,欲钻破青袍客施于盏上的隔空劲。
须知以碧火真气之致密,可居天下玄功前三甲,以“蜗角极争”凝力于针尖大的一点上,果然壶口骨碌碌地冒出连串琥珀色液珠,似欲倾落。
青袍客眉目一动:“好修为。
”耿照闻言微凛:“分开口,真气兀自不泄,的是厉害。
”谦虚道:“前辈谬赞。
”青袍客显与他想到了一处,微露罕异,终于肯拿正眼来瞧他。
两股凝缩已极的气劲充塞于壶盏间,切水前更是兵家必争,壶口以肉眼难辨的频率震动着,渐泛起烙铁似的暗红炽芒,刮下的陶釉细末既不飘散,也不坠落,就这幺浮在半空中,仿佛被“凝功锁脉”凝住。
茶水以极慢、极慢的速度滚出,拉成蜂尾似的悬针,一点一点朝盏中伸去;看似碧火真气技高一筹,终于突破青袍客的团劲,耿照却心知双方差距微乎其微,再这幺僵持下去,势必将影响化骊珠乃至双元心。
自拜入刀皇门下,他是首度遭遇这般敌手。
若早半年对上眼前之人,胜负简直毫无悬念。
眼看茶将入盏,悬空的“茶针”忽然回卷,仿佛被茶壶吸回去,壶盖喀喇喇掀动,窜出丝丝白烟,茶水不知不觉间竟已沸滚。
青袍客“哐!”的一声放落茶盏,左袖遮护在舒意浓的粉面之前;耿照同时撤劲,稳稳替他斟了八分满,若无其事放落茶壶,双手举杯。
“前辈请用茶。
”
那人垂落袍袖,隔空一屈食中拇三指,茶盏重入掌中,举杯望着氤氲白烟,并未就口,垂眸叹道:“我极力抑制茶沸,最终仍不免如此,这叫‘败兵先败’。
少主当以我为诫。
”
耿照心念微动,登时恍然。
青袍客设定的胜利目标,是让自己斟不出茶,但茶水在两股真气碾压下,自然而然沸腾;汽化的茶汤虽斟不出,他却不以为是自己赢了,故在僵持间,仍分力抑制其沸。
如此还能与碧火功相持不下,青袍客的修为可说是骇人听闻。
设定不利于己的目标,对胜负的判定却毫不通融……这得有多好胜,又得有多骄傲啊!耿照啼笑皆非之余,不禁有些佩服,忽听一旁舒意浓道:“这位是本城墨柳先生。
从我爷爷那一代起,墨柳先生便为舒氏效力,他既是我的首席家臣,也是我师傅。
”没等他开口,转头径问墨柳先生:
“兵书上说:‘胜兵先胜而后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这道理我是懂的,但‘败兵先败’是什幺意思?”
墨柳先生慢条斯理道:“设定错误的战略目标,还没打就先输了,就算侥幸得胜,错误的目标也只能导致错误的结果,一错再错,不知伊于胡底。
这比先开战后求胜更糟,故称‘败兵先败’。
”抬望她一眼,似有深意。
从他喊破耿照的身份,舒意浓料师傅已将两人间的对话听了去,她不让惊动墨柳先生,原也是防着这点——以其修为,这个结果可说是毫不意外。
事已至此,师傅更暗示她不该因循苟且,败于未战之先,舒意浓下定决心,对耿照道:“与奉玄教勾结的,一直都是我母女俩,天霄城上下一无所知,自也包括我师傅。
”将所知一切,包括三位骷髅使的存在、如何配合假七玄盟等,向二人和盘托出。
墨柳先生静静聆听,并未打断少城主,他本就是眉宇深锁、心事重重的模样,看不出内心的起伏,倒是耿照细问了三骷髅的形貌,若有所思。
舒意浓一气说完,顿觉轻松许多,从母亲逝世至今,她不曾如此倾吐过,怕的就是师傅闻言大怒,割袍断义,于她于天霄城的损失难以估计,足以动摇根基。
女郎忍怯抬眸,迎着青袍客的目光,霎那间生出“遭实剑同穿头颅”的错觉,新头“突”的一跳,咬着唇不移开视线——这也是出自师傅的教诲。
身为城主,她可以认错,可以低头,却不能逃避。
领导者毋须而明之永不犯错,只要能面对每个决定所带来的结果,就一定会有人追随她。
“夫人过往那些个难以解释的愚行,我总算明白为什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