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他混过才知道,他其实是用笨工夫一点一滴堆出来的,只是下的功夫够深,才显出巧来。
可惜别人只看到巧的,没学到的笨的。
”两人沿山路往北邙走去。
山路旁零星的农田已经收获完毕,山间的田地收成本来就不好,再加上天旱,残留的麦秸稀稀拉拉,一块地只怕打不了半袋粮食。
再往上,山势渐陡,农田也逐渐绝迹,只剩下茂密的植被。
一处树荫下停着一辆马车,旁边站着几名仆从。
程宗扬本想顺路打听几句,到了近前却突然闭上嘴,默不作声地擦肩而过。
那几名仆从盯着他们的背影,等两人走远才收回目光。
“熟人?”“有一个我见过。
”程宗扬低声道:“在宫里。
当时天子上朝,他捧着香盒跟在天子身后,”宫里的太监一身奴仆妆扮出现在山野里,这事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而且看他们的样子,象是在等什么人——难道天子又微服出巡了?大白天跑到山坡下的野地里干什么呢?程宗扬与朱老头对视一眼,“看看去!”两人绕了一个圈,穿到那几人背后。
山野中一片寂静,齐膝深的野草随风舞动,空气中传来田野的气息。
忽然两人伏下身,小心藏好身形,从草叶间看去。
野草深处,一个背影正在漫步,他披发裸体,赤裸的皮肤在阳光下透出不健康的苍白色。
双手拿着各种各样的野草,还有折下的枝条和藤蔓,不时放到鼻下嗅吸,遇到满意的,就系在发上。
虽然阳光耀眼,程宗扬却莫名感觉到一股寒意。
那人挑选的草茎枝条,既不是按外形美丑,也不是凭色泽种类,就跟疯子一样,完全看不出挑选的标准。
那人又走了几步,然后张开手臂,赤条条沐浴在秋风中,昂首闭上眼睛。
山风吹落了他手中的草茎、枝条,也拂起了他乌黑的头发。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认出他是蔡常侍——那个盯着一张白纸发呆的诡异太监。
即使有死老头跟着,程宗扬仍然遍体生寒。
这太监实在太古怪了,自己都怀疑他是不是经病。
万一引起误会,跟一个经病打起来,怎么看都不光彩。
他潜下身,悄无声息地往后退去。
朱老头像看西洋镜一样看着蔡常侍的下边,程宗扬把他拉到小溪边,他还在啧啧称,“大爷活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回开眼。
哎哟,那玩意儿就是没用也不能割了啊?瞧着都痛得慌……”“那你还盯着看?不怕长针眼?”“这不瞧稀罕吗?”朱老头道:“我是没当上皇帝,我要当上皇帝,想怎么看就怎么看,长啥针眼啊?”小溪被山石阻挡,形成一个浅湾,周围生着芦苇。
两人蹲在芦苇丛中,程宗扬还有些惊魂未定,朱老头已经没边没际地吹了起来。
“他一个太监,怎么跑到野地里裸奔呢?”“不懂了吧?这阉人啊,身上缺了物件,脑子也古里古怪,啥怪癖都有。
有些喜欢赚个钱的,有些喜欢弄个权的,喜欢裸个奔的也不算啥。
还有喜欢小相公的呢。
”朱老头声音越说越高,程宗扬连忙拦住他,“声音小点!这么大嗓门,你怕他听不见?”程宗扬到底还是拦的晚了一步,身后草叶微响,已经有人过来。
程宗扬闪身躲在石后,一手握住刀柄,朱老头却蹲在原地未动。
接着一个阴柔的声音道:“奴才蔡敬仲,见过阳武侯。
”朱老头拢着手啐了口吐沫,扭过脸理都不理。
蔡敬仲仍然裸身无衣,脸上的情却庄重无比,就像在朝堂之上拜见天子一样,双手长揖,然后拜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三次头。
“多年未见,侯爷风采犹胜往昔。
今日偶遇于此,奴才何幸如之?”“你不是抱着吕家女儿的大腿,拼命往上爬吗?我还以你封侯了呢。
”朱老头道:“既然见着我,还不赶紧回去禀报本侯的行踪,好带人来围杀本侯?”蔡敬仲对他的讥刺恍若未闻,恭敬地说道:“食君俸禄,忠君之事。
敬仲一阉奴耳,自当为主子效力。
”“有奶就是娘都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小蔡子,你可长进了。
青天白日,你不在宫里伺候主子,弄这一头的野草,是打算卖身给谁呢?”“奴才今日休沐,到田间搜罗野麻,做些微物而已。
”朱老头这才回头看着他,别人休沐都是在苑中会客、垂钓,有兴致的,会带着宾客随从到山中射猎。
可蔡敬仲双手都是泥土,要不是他模样实在古怪,倒像一个在田中耕作的老农。
“你自小便精于器物,别人只道你是以此为晋身之阶,然而非有志于此,难得用心如此精深,你若专心匠作,当可大成。
”蔡敬仲顿首道:“奴才虽有心于此,奈何身不由己。
”“既然如此,我给你十息时间,逃命去吧。
”“多谢侯爷恩德。
”蔡敬仲知道山石后藏得有人,但丝毫不敢分,他恭敬地施礼再拜,然后足尖一点,往后退去,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宗扬这才吐了口气,从石后探出头来,“这太监是什么人?”“一个聪明人,可惜走错了路。
”朱老头道:“你若能得他之助,只怕比冯大法强些。
”“他是个喜欢捣鼓器物的太监?看起来不像啊。
”“他跟冯大法兴趣都是琢磨些新鲜物件,只不过一个喜欢闭门造车,一个喜欢暴体田野。
”朱老头说着站起身来。
“你干嘛?”“本侯一言即出,驷马难追。
说十息就十息,说杀人就杀人。
”“我干!你真要杀他?先等等!我怎么觉得这太监的兴趣有点眼熟呢?”程宗扬紧张地思索着:盯着一张白纸猛看,喜欢捣鼓点新鲜器具,姓蔡,还是个太监,当的中常侍……干!他不会是蔡伦吧??程宗扬连忙追上去,一边冲着朱老头远去的背影叫道:“千万抓活的!”程宗扬穿过山野,一口气追到山路上,朱老头和蔡常侍已经踪影皆无。
远远只能看到刚才那辆马车这会儿跟野狗似的在山路上狂奔。
蓦然间,车中发出一声惨叫,一条人影横飞出来,跌在路边。
接着驭马像发疯一样跳踉起来,整辆马车猛然失控,在山石上撞的四分五裂。
车上的零件四处飞溅,一只轮毂弹得飞起,往山涧飞去。
车轮飞到半空,一个苍白的人影忽然从轮下钻出,闪电般没入溪流。
朱老头闪身追上,一掌拍出,平静的溪水仿佛被激怒般腾起一条水龙,水花四溅。
蔡敬仲从水中跃出,“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程宗扬看得揪心不已,也不知道老东西听见没有,万一他真的一巴掌把蔡伦拍死,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追入山中,四周恢复平静,程宗扬没有理会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