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起来,他们头一次有这样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他们终于明白原来齐木也并非
不可战胜。
叶小天看着他们兴奋的样子也笑了,他知道他已经在这些人心里成功埋下了
一颗种子,而这种子很快就要生根发芽,看似稚弱的嫩芽,却能把压在它们头上
的那尊沉重的石像顶翻。
他转身看向华云飞时,笑意才丝丝敛去。
不等叶小天询问,华云飞就平静地道:“我的确杀了二十多人。”
叶小天道:“你一定有不得不杀的理由!”
华云飞眼中闪过一丝温暖,又道:“杀人偿命,我该死!你是官,你抓我,
我不怨你。我只是遗憾,还有一个人最该死,可他还没死!”
叶小天沉默片刻,缓缓说道:“那个人,的确该死!该死的人,就不该让他
躺在床上寿终正寝。”
华云飞惊讶地看向叶小天,他没想到叶小天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叶小天转向苏循天道:“带他回去好生安置,回头我要提审!”
苏循天听二人对话时,眼珠子就一直滴溜溜地打转,这时忙答应一声,向捕
快们招招手,一副枷锁便铐到了华云飞的脖子上。
华云飞没有挣扎,只是深深地望了叶小天一眼,随着捕快们转身离去。
叶小天望着华云飞远去的背影正在出神,忽听看见罗小叶向他走过来,眼珠
子红通通的。
叶小天有些诧异,此前发生的一切他并未看到。
罗小叶瞪着血红的眼睛对叶小天道:“我跟你一起干!若违此誓,有如此刀!”
罗小叶说完,“刷”地一声自鞘中拔出长刀,一手攥住刀柄,一手以拇指和
食指掰住刀尖,用力一拗。只听“嘣”地一声响,一柄钢口甚好的腰刀便崩成了
漫天激射的碎片。
罗小叶沉声道:“罗某先去为兄弟料理后事!贤弟有差遣时,只消一句话。
告辞!”
叶小天当然明白罗小叶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在叶小天决心对付齐木之后,他曾经拜访过几个人,其中有几个至关重要的
人物,一个是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王主簿,另一个就是罗小叶了。
叶小天曾特意了解过,弄清了罗小叶和齐木之间的关系。他那次专程找罗小
叶密谈,就是希望能够说服罗小叶站在他一边,与他一起对付齐木。
叶香兰的满腔情思全在叶小天身上,对此自然是极力赞成,但是罗小叶却拒
绝了。
罗小叶跟齐木之间的芥蒂很深,但这还不足以让他奋起抗击齐木。个中原因,
并不是因为他怯懦,而是因为齐家对罗家有大恩,他不希望被人骂他忘恩负义。
叶小天有些诧异,也有些失望,他没想到两人私下里喝酒淫乐时关系亲密得
赛过亲兄弟,可在大事上罗小叶却如此坚持原则。
叶小天再三劝说,最后罗小叶只是含蓄地表示可以保持中立。这让叶小天对
付齐木的胜算少了几成,叶小天忧心忡忡,却也无可奈何。
而今天,却不知因何缘故,罗小叶竟然做出了明确的表态,要坚定不移地站
在他这一边共同对付齐木。巡检司站在了他这一边,无疑将成为叶小天对付齐木
的一记杀手锏。
叶小天的心情一下子就放松下来,现在与齐木决战,他的把握更大了!
拳头,已经攥紧了,而且不只是一只拳头,那么……出师之名呢?
叶小天微微眯起眼睛,望向华云飞离去的方向。这个淳朴的山中少年,究竟
因为什么对齐木产生了如此刻骨的仇恨?也许,这最终一战的缘由,就要着落在
他的身上了!
葫县大牢里,拥挤不堪、气味熏天,犯人们被这种非人的环境折磨得已经连
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苏循天命人打开监牢大门的时候,八间牢房里都是相同的情形:地上躺着六
七个人,肩并肩,脚挨脚,发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呼噜。而其他狱友则紧贴牢墙,
仿佛一尊尊雕像。
大门一开,几名狱卒押着戴枷的华云飞走了进来,后边跟着苏循天和几个捕
快。
牢房里的犯人们往外看了一眼,见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年,每个人都松了口
气:“幸好只有一个人啊,这时候要是再塞进十个八个的,那大家就只好叠罗汉
了。”
一个狱卒站定身子,看了看这八间牢房,选定靠监牢最外侧,通风和透光条
件都比较好的一号监,掏出钥匙打开了牢门。
苏循天冲着里边嚷道:“都他娘的傻愣着干什么?统统滚出来!”
牢房里的犯人一听顿时兴奋起来,七嘴八舌地问道:“差爷,我们被释放了?”
苏循天大喝一声,:“谁说让你们走了?把他们塞进其它几间牢房去。”
众囚犯一听顿时炸了窝,有人不服气地嚷道:“你把我们塞进其它牢房,空
出这一间来就为了关这小子?他是谁啊,凭什么就比我们优待,难道他是县太爷
的小舅子?”
苏循天抡圆了给他一个大嘴巴:“放你娘的罗圈拐子屁!老子就是县太爷的
小舅子!”
那人挨了一记大嘴巴,捂着脸好不懊恼,却也不敢反抗,只好发牢骚道:
“大家都是来坐牢的,凭什么他就能单独住一间牢房?”
苏循天冷笑道:“凭什么?就凭他小小年纪,就敢去刺杀齐木!就凭他一个
人便干掉齐木手下二十多个好手,他就有这个资格!”
众囚犯一听尽皆骇然,这样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就是齐大爷上天入地想要找
到的那个华云飞?他一个人竟然干掉了齐大爷二十多个人?
齐木回到府邸,直接来到书房,阴沉着脸色坐在椅上,闭目冥思良久,缓缓
说道:“吩咐下去,堵塞驿道!”
站在他身边的范雷吃了一惊:“堵塞驿道?大哥,咱们的生意,可有九成全
指着它呢。堵塞驿道,这……这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吗?”
齐木阴笑道:“自损八百,不是还剩两百吗?那条疯狗就像一贴撕不掉、挣
不脱的狗皮膏药,只有用这个法子才能把他除去。只要他倒了,葫县就还是我的
天下,到时候我们重开驿路,恢复荣光也只是旦夕之间!”
贵州对外的通道主要有两条,一条贯通南北,一条贯通东西,都是大明立国
之后由奢香夫人主持修建的。奢香本是川南彝族一位大土司的女儿,十四岁时嫁
给贵州彝族大土司陇赞霭翠。几年后霭翠去世,因儿子年幼,便由奢香夫人摄政。
当时正逢朱元璋得了天下,奢香夫人审时度势,投靠大明,配合大明军队围剿元
朝余孽,向大明贡马、献粮、通道,为明军占领贵州进军云南立下了汗马功劳。
在奢香夫人的主持下,贵州两大驿道开通,从此成为西南的大通道。西出东
进、南来北往从此必经贵州,这也成为大明通往南方诸国的一条交通要道。政令
的畅通、军事的威慑、经济的兴旺,全都离不开它。
而今,齐木断其一截,就等于掐死了这条贯通南北的交通要道,其后果不可
谓不严重,这种局面只要维持半个月就得惊动朝廷。而不等朝廷受到惊动,贵州
的地方大员和大土司们就坐不住了,到时候拿下一个小小典史自然不在话下。
对于这件事的严重后果,齐木自然一清二楚,但他经营驿道运输多年,想要
搞破坏,手段也是层出不穷,而且不会把祸水引到自己头上。
随着齐木的一声号令,由他控制的这段驿路开始风云突变。第二天驿路上就
出现了几股山贼的踪迹,由齐家运输的几支商队全军覆没。这些地方山高林密,
道路狭窄,大队官兵根本施展不开,小股官兵去了也没什么用处。因此消息传开,
顿时人心惶惶。
这时又有消息传来,因为连日大雨,有段驿道崖路突然坍塌。修复这段路需
要大量人工,费时良久,葫县上下闻讯更是民怨沸腾。
这些事虽然看起来和叶小天全无关系,但是熟悉齐木手段的人和熟知两人之
间过节的人很容易就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他们都清楚:齐大爷这是对艾典
史还以颜色了。
到了这个时候,不仅过往客商、朝廷驿卒、过路官员纷纷向花知县施加压力,
就是本县士绅甚至大量民众也都大为不满了。他们不仅对花知县的无所作为不满,
对叶小天也开始有所不满,这些人要么经商,要么靠运输营生,驿路一断他们就
断了活路。
虽然他们平时都受齐木的欺压和盘剥,当叶小天站出来同齐木斗的时候,他
们也曾为之欢呼喝彩。可是一旦影响到了他们的利益,他们就全然忘记了齐木曾
经施加给他们的痛苦,他们只知道现在挣不了钱吃不上饭,是因为叶小天同齐大
爷作对的缘故。
形势急转直下,开始变得对叶小天越来越不利了。
齐木听着手下反馈回来的消息,冷笑连连,他早把那些可怜虫看透了,一群
记吃不记打的蠢货!他期盼着,很快那个疯典史就要众叛亲离,变成一个孤家寡
人。到那时候……
大牢里面,叶小天与华云飞对面坐着,矮桌上几样下酒的小菜,还有一小坛
酒。
牢房里面很安静,那些抠脚大汉已经被叶小天放了。决战在即,激励士气的
目的已经达到,何必再把那些混人关在这里浪费伙食,葫县的财政可是很吃紧的。
整个大牢里现在只有三个犯人,牢狱最尽头最里边的那间牢房里,关着孟县
丞;最外边这间里关着华云飞,隔壁那间牢房则关着毛问智。
叶小天微笑道:“你说说吧,为什么要杀齐木?”
华云飞沉默着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眼睛却越来越红,半晌,两行泪水忽地潸
然而下。
叶小天没有说话,而是耐心地等待着。等了许久,华云飞终于开始说话,一
字一句,他说得很慢、很轻、还很详细,说起那惨不忍睹的一幕,就像在讲述别
人的故事。
叶小天却很明白,他心里要有多么深的恨意,才能让他用这样平静甚至冷漠
的语气说出来。当华云飞把事情经过说完以后,叶小天道:“你为何要寻私仇?
为何不报官?”
华云飞抿起嘴巴,眼中露出一丝无奈的悲哀与讥诮。报官?就葫县那几个官?
要么是泥胎木塑的摆设,要么是与豪强勾结的贪官。告官有用么?只怕羊入虎口
的可能更大一些。
叶小天仿佛看不懂他的眼神,依旧很认真地问:“为什么不报官?”
华云飞皱了皱眉,这些日子他虽东躲西藏,很少与人接触,但也多少听说了
一些叶小天与齐木之间的事情。当日他被抓住时,更是亲眼见到了叶小天与齐木
剑拔弩张的局面,难道叶小天还不明白齐木在葫县有一手遮天的势力?
华云飞想解释一下,但他还没开口,叶小天就已说道:“你要报官!立刻就
报!我让人提你出去,到大堂报官。你记住,我,就是官!多少有些神气,大小
是个官儿的典史官!”
华云飞愕然看着他,过了片刻,他好象明白过来,一双眸子闪闪发光,激动
地道:“大哥……你真能把他绳之以法?”
叶小天笑而不答,起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道:“那天在山上,你送了我
四条鱼。来而不往非礼也,来日,我也送你一条鱼。”
华云飞先是一呆,继而恍然过来,大哥指的是断头饭吧?他慨然道:“好!
等到吃断头饭的那一天,我一定好好喝顿酒。鱼要吃,但我最希望用来下酒的,
是那齐老贼的人头!”
叶小天走出去,牢门在他身后“哗啦”一声锁上了,叶小天回首笑道:“到
时候,我送你一条金鲤鱼!”
“金鲤鱼?”华云飞呆呆地望着叶小天的背影,他又不懂了,这位大哥说话
怎么总是高深莫测。
一直在隔壁牢房装模作样地坐着,仿佛一头大猩猩似的毛问智见叶小天走了,
登时如释重负。他扑到栅栏边,冲着华云飞嘿嘿地笑:“俺说大兄弟,你咋这笨
呢!金鲤一旦脱钩去,摇头摆尾不再回,这话你知道不?金鲤鱼啊,啥意思你知
道不?”
可怜华云飞一个大字都不认识,哪里明白这句话有什么含义,他愣愣地摇了
摇头,纳闷儿地问道:“金子做的?不能吃?”
毛问智一拍大腿,急道:“哎呀娘吔,这没文化,是真可怕!”
倾盆暴雨也未能阻挡住前往县衙抗议、谴责、央求、施压的人群。时间每一
秒都在流逝,那流逝的不是时间,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流得就像天上的暴雨,
谁不心疼?
种种矛盾、压力,全都担在了花晴风这位本县正印的头上,把个花知县弄得
焦头烂额、晕头转向。他本来就是个没担当的人,自然把一切都推诿到叶小天的
头上。
花晴风无奈,只好使人去找叶小天。
当时叶小天正要去大牢,只是硬梆梆地回了一句:“本官正忙着,等我忙完
就去县衙!”便把他的人打发回来了。这句话别人或许没资格说,但叶小天这么
说,花晴风一点质问的底气都没有。
叶小天的所作所为可比他硬气多了,许多本该由他拨乱反正的事,现在都是
叶小天在做,叶小天已经获得县衙上下一致的拥戴。如果不是因为明知叶小天这
个典史干不长久,王主簿早就把叶小天当成了最大的威胁,又岂会跟他合作?
再者,叶小天明知自己干不长久,只想着临走之前把这件事痛痛快快地解决
掉,也根本不用顾忌和花知县的同僚关系,行事自然毫无忌惮。
花晴风听到回报气恼不已,只能再度派人去催,他可招架不住这么多人的狂
轰滥炸。
叶小天从监牢里出来,马上唤来牢头儿面授机宜。那牢头儿也清楚现在葫县
刮的究竟是什么风,都说这位典史大人有疯病,疯得连县太爷都束手无策、齐大
爷直呼头痛,他可不敢得罪,自然是唯唯诺诺,听命行事,马上派人去提人犯华
云飞。
叶小天嘱咐完了牢头儿,又叫过李云聪、苏循天、马辉、许浩然等人仔细嘱
咐了一番。这些人马上冒着大雨离开了监狱,按照叶小天的吩咐各自做事。
做完这一切,牢头儿也把华云飞提来了。叶小天在华云飞耳边嘱咐几句,便
与众人披上蓑衣,和周班头等十几个捕快护着华云飞的囚车直奔县衙。
此时,黄大仙岭上,山风呼啸,暴雨倾盆,天雷阵阵。
李伯皓和高涯两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山顶上。
李伯皓重重地哼了一声,道:“齐木开始堵塞驿道了,你听说了么?”
高涯道:“那不正好?我们盼的就是这一天!”
两个人沉默一阵,李伯皓又道:“以后你我二人要精诚合作才行。”
高涯道:“这件事需要摆平各方面的关系,并不容易。和你们苗寨交好的,
你出面!和我们彝寨交好的,我出面。涉及官面的,王主簿出面。生意场上,大
亨出面。打我们主意的,刀枪出面。相信各个方面的权势人物对齐木的作为也很
不满意,我们要接手也容易一些。”
李伯皓道:“驿路运输方面自有一套规矩,你都明白吗?”
高涯道:“你我两个部落中,都有不少子民在齐木手下讨生活,这些人我们
一句话就可以招过来。有他们这些熟手在,我们要上道还不容易?”
李伯皓道:“说的也是。仔细想来,他的主意当真不错。这么多年来,我们
部落里有不少人在齐木手下跑运输讨生活,我们怎么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去搞驿
道运输呢?”
(第二十章完,请期待第二十一章《首恶落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