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堂离此不算太远,走过两条街便到了。
从外面看,与一般客栈差不多,里面摆有桌椅板凳,只门口多摆了两个大桶,凑近一看,左边是浓粥,右边是配粥的菜,都已经吃得见底,可见刚刚有不少人在此用饭。
两个大桶旁,还分别竖了一块木牌,上各写着,一桶浓粥,内有十口浓痰,不惧者来。
一桶咸菜,厨子手流脓,有不少脓水滴入,不惧者来。
净姝一看当即变了脸色,这好好的粥里做甚吐痰进去?好好的菜怎不找个好厨子做?这不是糟蹋粮食吗?这不是祸害旁人吗?这哪是善堂!
净姝气不打一处来,正好去叫何先生的杂役回来了,何先生却还是没出现,净姝不由得更生气了,没好气问道:“何掌柜呢?在做什么要紧事?”
“回少奶奶的话,刚有人来找掌柜看事,掌柜带他们到后面厢房处理去了,让您和少爷稍等。”
听到何先生在办正事,净姝一时也不好发作,气呼呼往大堂里一坐,且等着那何先生来给她解释。
“这么生气做甚?”司南好笑道,跟着她坐下。
“如何能不生气呢?”净姝指着那两大桶,“好好的粮食都给他糟践了。”
司南摇头,不赞同她的话,“依我所见,何先生这事办的好。”
这还好呢?
“善堂只济穷困潦倒之人,可不济好吃懒做之人,若善堂日日有免费膳食供应,指不定有多少人来白吃白喝,你养得了一时,你能养他们一世吗?”
“可也不能让人吃脏食吧?”
“真正穷的吃不起饭的人,为了活命,屎尿都吃得下,又何况这香喷喷根本看不见秽物的白粥小菜呢?再说了,木牌子上虽这么写着,里面可不一定真的有秽物,说不准是何先生为了吓退那些个想吃白食的人呢。”
听完司南的话,净姝稍稍消了气,可还是要听听何先生亲口解释再说。
坐了许久,还不见何先生出来,净姝不免有些好他究竟在处理什么事,便拉着司南往后院走了去。
后院一间房里,有青烟不断从门缝,窗缝溢出,瞧着像是失火了一样,净姝招过一个小厮问了问,得知何先生就在里面,心下纳闷又好,看了看司南,见他不动,想了想,便猫着身子从门缝往里看了去。
这样看去,只能看到满屋子烟雾缭绕,只能大致看清楚房里有三个人,两人站着,一人跪着在烧纸,烟雾就是从那里来的。
稍看了看,净姝就觉得被熏的要流泪了,赶紧收回了视线,将看到的与司南说了说。
司南点了点头,“估计是在还阴债吧。”
“还阴债?”净姝不解。
“阴债分做三种,一种是借了地府的债,这种又叫人皮债,说是鬼到了可投胎时,需得向地府买人身,若无人供奉,给不起钱,便只能向地府借债,转世投胎成人之后再做偿还。”
“这第二种呢,是向借债,这种债又叫是借库,观音借库可曾听说过?”
净姝点点头,观音借库她就听说过了,说是正月二十五是观音借库日,去观音庙祈福借库,成功了便能财运亨通,然后腊月二十九再去酬还库。
“有向正借库便有向邪借库的,邪们的库更容易借,容易借,却是还不了,一旦与邪签了这债书,可就别想还清的,就算人死了,儿孙也得来还,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无穷无尽的还。”
“这种也太可怕了。”净姝不禁打了个哆嗦。
“别急着怕,还有第三种呢,最后一种便是借鬼债,鬼债不同于上两种,向地府借的债,投胎后找道士和尚念经偿还就是了,借邪的债,邪挂着个的名头,说到底是图供奉,子子孙孙供奉也就是了,鬼债可就不同了,能借到的鬼债都是恶鬼放的债,若是主动借还能谈谈条件,没谈拢不签字画押就是了,最怕是被恶鬼引诱着借鬼债,条件由着鬼开,那就是任其宰割了。”
听他解释,净姝明白了,“这说到底和鬼市上的买卖也差不多了。”
司南点点头,恶鬼的面条是蚯蚓蚂蝗做的,恶鬼的钱自然也不是真的,不过是让其以后的运气一下发尽,以达到一时非常幸运,等其运气发尽,恶鬼就上门讨债了。
“七月半正是借鬼债的时候,也多是恶鬼讨债的时候,若是没猜错,里面那人估计是借了鬼债,何先生正在帮他与鬼相谈吧。”
144.弟弟顶替天才哥哥
又在外面站了会儿,屋里突然传出几声爆喝:“我好言与你商量,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真逼急了我,我这就打你个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是何先生的声音。
“别别别,何先生,您千万别让他魂飞魄散。”有一人赶紧劝他,听声音是个上年纪了的男人。
随之门就被冲开了,一股青烟冲出,司南飞身踏空一挡,将那股子青烟装进了葫芦里。
何先生紧跟出来,见到他们并不意外,紧接着何先生后面又有一人追出来,眼睛不知是被烟熏红的,还是哭红的,赶紧问道:“我儿呢?我儿呢?”
净姝看了看他们俩人,又往房间里张望了两下,看遍了也不见第三人,她刚刚明明瞧见有三个人的,难不成有一人是鬼?
净姝想着,就听司南道:“放心,你儿子好着呢。”
说罢将葫芦扔给了何先生,“借你使使。”
司南插手帮忙,并不打算与何先生抢活,只是看个热闹。
何先生明白他意思,抱拳以做感谢,见杂役们都围观过来,便拿着葫芦又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净姝眨巴眨巴眼,想跟进去听,被司南拉住了,指了指一旁红着眼的男人,“你想知道究竟问苦主就是了,就别去打搅何先生了。”
夫妻俩将男人请去了大堂,问了问究竟。
这事和司南猜测的差不离,确实是讨阴债,不过欠债的并非这中年男人,而是男人的儿子,而这讨债的鬼也是男人的儿子。
事情有些复杂。
男人叫做耿盛,是兴阳村的地主,家里还算富裕。
耿盛膝下有两个儿子,是一对双生子,两个儿子从小到大长得一模一样,光是看样貌,连父母都难分谁是兄,谁是弟。
兄弟俩长得虽一样,但在智商上却是差距甚远。
哥哥博云从小聪明伶俐,过目不忘,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七岁1读四书五经,八岁精通诗词歌赋,十来岁就考中了秀才,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童。
弟弟博弘则是恰好相反,普普通通,平平无,不论怎么找先生教学,都赶不上哥哥一根手指头。
比不上便比不上吧,总归家里有一个童也就够了,耿盛想得开,只将所有希望都放在了哥哥博云身上,只想着博云能继续拿下乡试,会试,能一举夺魁,光宗耀祖。
耿盛想的好,升官发财的美梦早早就做上了,天天与人说自家的天才儿子,可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博云出发去秋闱的前一天,博云出门转悠,不甚脚滑摔进了村后的一方水潭里,等村里人发现,打捞上来时,人已经死透了。
天才儿子死了,全家人的希望破灭了,耿盛更是哭得万分悲切,可悲切过后,又不免琢磨起了其他,而后将小儿子私下拉去了一旁。
不多久,小儿子出来,往大堂一跪,说自己才是博云,死的是弟弟博弘,是博弘胡闹,要捉弄人,故意与他换了衣裳,换了他的长衫出门,许是因为穿不惯这长袍,才不小心踩着衣摆,打滑摔进了水潭里。
突然这个说辞,村里人都不信,可架不住耿家人自己相信。
不过想想也是,耿家人当然要相信,那博云不仅是个天才,还是个衙门有所登记的秀才,有他在,有秀才的这个身份在,不论后面能否考上举人,他都每年能从衙门领些银钱,还能帮家里百八十亩田地省去诸多赋税,反正兄弟俩长得一样,只要装的好,也不怕衙门来查,可学识装得来吗?
村里其他人心里都明镜儿似的,知道他家的打算,可知道归知道,他们也无法做什么,加之耿家人对村里其他人也不错,大家明面也都遂了他们的说法,只背地里传了不少风言风语。
传就传吧,迟早要你们闭嘴,耿盛想着,一母同胞两个兄弟,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生,没道理哥哥那么聪慧,弟弟会是个蠢货吧?
想的是没错,可无奈事实就是如此,不论他怎么逼迫,博弘怎么也读不进这些个之乎者也,不论怎么努力也是无济于事,当年的秋闱只能借身体不适,思念死去的弟弟为由推说没去。
如此对付了三年,这三年中,博弘不仅被父亲逼着日夜苦读,还要按着哥哥生前的生活轨迹,往村里去走走,模仿着哥哥的样子与人交流,做着一切哥哥还在世的假象。
待三年后,又到了去考秋闱的时候,博弘还是没点长进,耿盛无法,只能再找理由掩饰,便计划着给他娶了妻,只推说先成家再立业。
静兰是博云考上秀才那年定下的未婚妻,是其启蒙恩师的女儿,俩人年龄相仿,从小1识,现在退亲肯定不行,便也只能将错就错,让扮作哥哥的弟弟代娶了静兰。
静兰不知博弘冒充哥哥的内情,所以自打成亲之后,博弘不管在家还是在外面,哪怕是在床上,在做那事的时候,都得要装着哥哥的模样,装着哥哥行为举止,装着自己是个天才,可天才又怎么装得来呢?
被逼着装天才的博弘在家里待不下了,只能往外走,后山那个没什么人的小潭成了他的好去处,他常在那里与死去的哥哥说话,说当初若真的死的是我就好了。
那天晚上,他又因功课的事情被父亲训了几句,一时想不开,喝了点酒,便又去了小潭,喝着喝着,醉眼朦胧之际,他突然看见哥哥从水里上来了,哥哥说:“我能帮你考上举人,我能帮你彻底变做我,只要你签下这份契约书。”
哥哥说着,拿出了一张黄纸,上面写着很多歪歪扭扭,怪怪的字,他看不懂,只想着哥哥不会害他,便按着哥哥的意思,就着小潭旁边的泥,按了个泥手
印上去。
第二天醒来,他发现自己在小潭边睡了一夜,想起昨晚的事情,只以为是一个梦,没有多想便赶紧回去了。
谁曾想,那之后,他便拥有了哥哥的过目不忘,出口成章的本领,他也成了个天才,他只以为是哥哥显灵帮他,并没有多想,待下一次秋闱,他果真也中了举人,这下终于是将村里的流言蜚语都按下了,毕竟博弘可是连个秀才都考不上的人,怎么可能一举考上举人呢?
博弘终于松了口气,然而他不知道,哥哥这么帮他,是另有打算,哥哥让他签的那份契约书,是换他肉身的契约书。
145.兄弟二人各执一词
“博弘呢?他怎么不来?”司南问耿盛。
“他,他说愿意履行契约,将身体给博云,不愿来看先生。”
“那还不好,笨蛋儿子换天才儿子怎么看都是划算的。”司南轻笑一声,似看透了他一般,“你们这种弟顶兄秀才身份的事情可是犯了王法,若被衙门发现,必是吃不了兜着走,博弘反正一直装着是博云,若是灵魂对调,让博弘彻底成了博云,这招瞒天过海不就玩活了?”
“这,哪能,哪能呢。”耿盛下意识否认,“博云已经是鬼,人鬼殊途,怎能……”
说到此处,耿盛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抬头看向司南,“这位小哥方才能将我儿轻松拿下,本领可是不俗,不知可是与何先生是同门?”
司南摇摇头,“我与何先生并非同门,只是同行。”
“方才听你所说,可是有法子将他们兄弟二人灵魂换过?”
耿盛的话让净姝心中不免一惊,此时再看耿盛一双红眼,只觉得分外可怕。
耿盛看了看周围,小声道:“我原看二位年轻,尚不知原来二位有大本事。”
在司南与净姝的注视下,耿盛坦白了,他不带小儿子来,并非是小儿子不愿来,而是他一开始就存着将小儿子彻底变做大儿子的心,来找何先生只是来问问这样做可不可行,若可行就直接按着契约书上所做,让兄弟俩灵魂互换。
何先生一听他的念头,当即教训了他一顿,他这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听从何先生建议,要将博云超度离开。
“博云和博弘都是你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你怎么忍心用博弘的命来换博云的命?”净姝质问他。
“一个天才儿子一个笨蛋儿子,若是你们,你们会如何选择?”
“可博云已经死了呀!这已经不是选择不选择的事情了。”
“不!现在大家都以为死的是博弘,活着的才是博云,只要将他们换过来,便能做到不知鬼不觉。”耿盛激动反对净姝的话,激动之下,他眼睛更红了,随即抓住司南的手,“这位小哥,你帮帮我吧,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不急不急,你再好好说说博弘的事情,假扮成博云是你主动和他提的?”
耿盛点点头。
“兄弟俩之间的契约确定是博云主动找博弘签的?”
耿盛摇了摇头,“关于这事,他们兄弟俩个各执一词,博弘说是博云引诱的,博云说是博弘主动提的,我更倾向于博弘的说辞,毕竟博弘中不中举,他都是我唯一的儿子了,就算我不满意,就算村子里有风言风语,对他而言都不会有什么大影响,博云不同,这个契约可是能让他再次成人,拿回自己的一切,怎么看都是他得利多些。”
正说着,里面房间又传出了动静,声响很大,把外面的人都吓了一跳,耿盛担心何先生真的将博云打得魂飞魄散,赶紧冲了进去。
司南和净姝随之追上,房间里面只有何先生一个,并不见博云。
“我儿子呢?”耿盛赶紧询问何先生。
何先生没有回答他,反问道:“你是不是还找了别人处理这件事情?可是打定主意要将两个儿子的魂魄调换?”
耿盛心虚了,下意识看了眼司南。
司南上前一步,问何先生:“怎么回事?”
“方才有人施法夺取耿博云的魂魄,来的突然,我一下没有防备,若不是你葫芦及时将其吸入,怕是已经被人夺走了。”
“这可不是我找的人,我就找了您二位。”耿盛听明白了究竟,赶紧否认。
“看来此事另还有内情。”司南拿过酒葫芦,晃了晃,敲了敲葫芦盖子,问道:“你当年为何会到后山水潭去?按你父亲说来,那地方位置偏僻,平日里也甚少人去,你第二天就要出发去参加秋闱,怎么回独自去那僻静处?”
葫芦里沉默了好一会儿,许久才传出说话声来:“我当时是去见静兰的。”
静兰是他启蒙恩师的女儿,他们俩个从小相识,青梅竹马,早就互生喜欢,所以他才会在考上秀才后,向父亲提出要娶她的念头。
当时马上要出发去参加秋闱,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便想着与静兰见一见,说会儿话。
他们当时没有聊多久,怕人看见,后分开时,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他看着静兰先走,自己独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却不料脚滑摔进了水潭里,不幸身亡了。
耿盛听完直拍大腿,“都定亲了,还有什么不好见的,偏偏要约到那偏僻地方,掉水里都没人发现!”
司南没有搭理他的抱怨,继续问博云,“你说契约一事是你弟弟提的?”
“对,我心有遗憾,不甘离去,便一直留在淹死的水潭里,后看到弟弟顶替了我身份,顶替了我的荣誉,甚至顶替我娶了静兰,便更加难以咽下这口恶气,可无奈我是水鬼,只能一直徘徊在水潭周围,无法去找他们。”
“直到有一天晚上,博弘来找了我,他拿出一张黄纸,让我签字画押,说如果我帮他考上举人,他就把肉身给我,把所有的一切都给我,就当那年水潭淹死的真的是博弘。”
一听到自己还能复活,能够拿回来自己所有的一切,他没做多想,就按照弟弟的意思签了协议,后如愿帮他考上了举人。
举人是考上了,可弟弟却是再没去过小潭,似忘了之前答应过他的话,他没办法,他不能离开小潭附近,只能等,等到七月阴气重,鬼多的时候,借其他鬼的力量托梦给弟弟,让他尽快来履行诺言,却不料弟弟将此事告诉了父亲,反咬一口,将此事说成是他的引诱,这才有了现在的事情,父亲信弟弟,并不信他,要找人来收了他。
“并非收了你,爹只是听从何先生建议将你召来超度,至于这件事上,也并非爹不信你,实在是你这说辞没道理,若是博弘提的,他怎么会提这么个条件做换?与其等考上举人再将给身体给你,那不如当时就给了,又何必签契约多此一举呢?”耿盛忍不住插嘴为自己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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