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敬轩听她取笑自己。从没人敢这样对他玩笑。偏见到她取笑自己说「拿什麽来还」时的那俏皮样儿,心尖竟也随她话忽悠儿地一颤,眼睛不由自主又落她鬓边刚插上的那朵花,心里说不出来的什麽感觉。又听她说瓦罐里不止那麽二十几两,还叫替她保密,俨然就是把他当自己人的样子了,虽然觉得匪夷所思,但竟也立刻信了。直到再过些时候,终於知道她胆大包天瞒了自己干那事情的时候,再想起如今的一幕一幕,这才如梦初醒,沉痛反省原本也算谨慎的自己何以当初竟会糊涂至此,她说什麽就信什麽,简直就是被她牵着鼻子走。当然这都是後话了,暂且压下不表。
林娇目送满腹心事的杨敬轩离开,过了几天,县城里的那牙郎便不辞劳苦地赶到了桃花村,说卖主松口了,就以八十两成交,只契银须当面两清,不能拖欠。
林娇还价後,原本想那卖主若不肯接受,自己还可加个五到十两,没想到卖主急着脱手,这就接受了自己出的八十两,自然也不再拿捏,爽快应了下来,与牙郎约好次日便去交易。到了第二天进城,由牙人作中保出具契书,仔细看了一遍见并无疏漏,双方便在契书上具名按指。林娇收了钥匙,卖家随了她到银楼收八十两,牙人从买卖双方各得一两做仲介所得,买卖便完成了。
村口老杨家的媳妇春娇要和小叔子搬到县城里去了,听说还盘了个小脚店,往後就靠这个营生。这消息随了林娇去找石寡妇问她愿不愿意兼种她家那三亩田之後不胫而走,一时成了村人热议的话题。胡兰花李氏等人眼红之余,纷纷摇头叹息,说她这样进城抛头露面,每日里来往打交道的都是马帮骡队里的男人,迟早一定是要闹出丑事的。石寡妇虽也有些担心,只见林娇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把田让给她种,自己一身力气,再多种个三亩地也不会趴下,一年下来收成却多了不少,自然乐意,见那些女人背後诋毁,便力挺林娇。但不论是质疑派还是支持派,所有人都一致相信,春娇之前从堂屋下起出的银两肯定不止原先说的那麽一点儿,有人甚至活灵活现地说:「白花花地一大堆,日头下晃瞎了人眼呢!」说得仿佛自己亲眼看见一样。
林娇没理会这些议论。只是忙着准备搬家的事。脚店和杨氏的家恰巧离得不远,林娇知道她在这里住了多年,对叫工匠肯定比自己有门路,便特意上门求教。杨氏听到她竟盘下了家脚店要开张,很是意外。她是个热心人,何况之前与林娇还有点交情,自然不吝余力相帮,叫了认识的木匠泥瓦匠,林娇重新装修这脚店登时省力不少。中间杨敬轩也来过几次。那些工匠知道了这女掌柜和他是同村里出来的亲戚,自然更不敢耍滑偷懒。林娇雇他们的工钱出得虽与旁人一样,但包的中午一顿饭食却管饱,不仅管饱,白面馍荤菜隔个三两天也有一次,不像有的东家,天天就只上黑豆面豌豆馍加咸菜,嘴巴吃得淡出了鸟,所以干活分外卖力。一个月不到,脚店便改造装修得差不多了,里外焕然一新。
最後一天,林娇叫了酒菜款待了工匠,支付工钱後遣散了人,自己独自一人从房钱转到屋後,又从屋後转回房前,抬头看着用新漆刷得崭新的脚店招牌,心里满意极了。
整葺後的店里,楼上用杉木板总共隔出了十五间大小不一的房间,楼下一色是通铺,墙壁粉白,所有寝具料子虽是耐脏的蓝灰色粗布,却乾乾净净。前面院子里,左边是灶房,右边搭了凉棚,放几张桌椅供留吃饭的客人用,边上是个大茶缸,茶水全天免费供应——和那些大客栈自然不能相比,但比起外面街上那些上了年头进去就一股味儿的同等小店,简直是鹤立鸡群。
因为客源物件是来往客商,所以林娇不动搞那些杂七杂八花架子招徕客人的念头,一切都以乾净外加牢固耐用为目标,所以虽然整间脚店都整饬了一番,焕然一新,但加上工匠们的工钱,实际所费也不到二十两,可算物美价廉了。而且在後院也留了两间供林娇自己和能武住的屋,砌了道墙与前面的屋子隔开,门一关就是个独立的小院,可算清静。
杨氏查过黄历,说大後天就是黄道吉日,叫到时候开张,自己送一长挂鞭炮来,劈啪一响,保管惊动半条街。
林娇买了些东西到了杨氏家里,谢过她这些时日的热心帮忙便回了桃花村。
时令已是八月,石寡妇刚从书院回来,送走儿子石青山入州府秋试。且这一趟过去,听院长夫人私下的意思,等秋试後一回来,不管中不中,就想与石寡妇正式说亲,喜得石寡妇恨不得拜天拜地,只见儿子对此懒洋洋地仿佛提不起劲,怕落入院长夫人眼中不喜,暗地里敲打了一回,送走儿子後,也就满怀希望地回了,暗地里准备着定亲用的彩礼各色物件,只等到时候的好消息。心里有了喜,不被人知道最是难熬,别人那里不好预先把话说得太满,林娇那里却行。当晚特意摸了过去,喜气洋洋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林娇真心实意恭维了一番,顺道也说自己大约这两日就要和能武搬进县城,石寡妇忙说到时候一定帮着搬家,话到很晚才回。
第二天无事,林娇一早熬好能武的药後,朝能武细细打听了往雁来陂的方向後,叮嘱一声,提了个乾粮篮便出了门去。
她是想在离开前,去雁来陂看下。
其实自从那场大水过後,她就一直存了想去实地看下的想法。也没什麽特意的打算,只是觉得自己前世的饭碗好歹和这沾点边,上次侥幸逃过了一劫,不去看下,总觉得心里有个疙瘩。只是之前一直没空,也就拖了下来。现在总算得了一天的空,再不去看看,明天就要搬进县城,往後更不可能特意去看了,所以便过去了。
雁来陂在当地很有名,几十年前曾是附近十几个乡县灌溉用水的宝地,所以稍微上了点年纪的人都知道。林娇没费多大劲,大约中午不到,便找了这地方,据说拐过前面那个山头就是。
大约是已经废弃了多年的缘故,靠近时的道路几乎被荒草掩埋,林娇费了些力气,最後才爬上了那道不高的山梁,站在山梁上向下望去,虽然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亲眼见到,还是吃了一惊。
她的面前,是一个大得只能看到模糊对边坝线的土坑,以她的估算,若正常蓄水的话,容量大约四五百万立方,按她的眼光看,只是个小型水库,但在这里,估计当年是项大工程。坑底乱石嶙峋,长满了荒草,当年沿着山体建下的堤坝痕迹还在,但早已裂痕斑斑,有些豁口宽得甚至可以钻进一个小孩。而就在她脚下所站石梁的右侧,是一道长度超过百米的完全坍塌的残余坝体,附近乾涸下游处,到处是被大水冲刷过後留下的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旱塘痕迹。
差不多两个月前,就是从这道坍塌的豁口,因了暴雨满山积存到这里的水冲了出去,淹没了包括桃花村在内的一片村庄和农田。
林娇想像着当时大水决口直冲而下时的景象,禁不住还是有些心惊肉跳。忍不住朝远处坝底几道宽大的豁口处走去,想看个仔细。
坝底坑洼不平,有些地方还积了余水,泥泞一片,边上乱石处倒都是乾的还可落脚。林娇踩着乱石小心摸过去的时候,才发现那豁口边上已经有个人负手而立,看侧影,一动不动地仿佛在沉思。靠得再近了些,才看清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花白短髯,头上戴了顶草帽,一身短打的麻黄葛衣,脚上是双草鞋,看着和附近村里的寻常老汉没什麽区别,以为只是没事儿过来睹物思古的,并不在意,把自己的篮子往石头上一搁,便朝那几道豁口靠了过去。........</P></T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