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一直认为李泰不算坏人,尽管当初与李治争夺太子之位时,彼此有过一些暗地里的交锋,可李泰仍是有底线的,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彼此将争斗的范围控制在宫闱朝堂之内。
虽然不算坏人,却也算不得什么好人,李泰骨子的清高傲气,还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心态,对贫贱平民没有敬畏等等,这些都是他的毛病,也是李素看不惯他的原因。
显然李泰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如果说争太子失败有很多原因的话,李泰的傲气便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
出身天家,博学多才,笃定自己是未来大唐太子的唯一人选,对百姓的同情心也只是建立在施舍的心态上,这样的人如果当了皇帝,一定不是好皇帝。
李素的话很不客气,简直是裸的打脸,李泰满脸通红,瞪着李素的目光里带着几许心虚,似乎他也意识到自己委实说错了话。
李素叹道:“自从陛下册立晋王为太子后,你便以失败者的姿态怨天尤人,殿下有没有自省过,其实你根本不适合当储君,更不适合当大唐下一代的帝王?”
说到这个问题,李泰心中怒气顿生,冷笑道:“对,我不适合,李治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子适合,他从小性格懦弱,从来不敢与人争斗,明明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也不主动去争去拿,这样的人当了国君会把大唐带上怎样的境地?若有异国番邦犯我疆境,他难道给敌人割地赔款跪地乞和吗?”
李素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对你的亲弟弟一点都不了解,李治看似懦弱,实则很有主见,而且骨子里刚毅坚韧,既有君子之风,又有圣君气象,更重要的是,李治对百姓子民有仁慈和敬畏之心,他若为帝,实为天下百姓之福,这一点,你做不到。”
李泰怒道:“凭什么说我做不到?我也可以仁慈,也可以对百姓敬畏,圣君该做的事,我都能做!”
李素叹道:“你现在可以这么想,如果有一天你当上了皇帝,天下再无一人能制约你,你还会这么想吗?没人逼你去做什么,施仁政,行圣道,全看帝王发自内心的意愿,心中真正怀有‘仁义’二字的人,才能带给百姓福祉,才有资格成为天下共主,才能令百姓士子归心,扪心自问一下,你果真心怀仁慈么?看看眼前的这些贫苦百姓,你的怜悯果真是出于真心,而非施舍么?”
李泰仍不服气,冷冷道:“我若未帝,可以一劳永逸解决他们的贫苦!”
李素摇头:“不,你解决不了,我知道你想怎么解决,无非是兴兵伐邻,发起征战,征服异国广袤无垠的国土,让百姓们能种更多的地,收获更多的粮食,对吧?”
李泰哼了一声,道:“有何不对?”
李素指了指四周的村民,冷笑道:“那么,问题来了,看看这些人,老的老,小的小,青壮差不多都死光了,将来你若欲兴师征伐,谁来为你征战?难道让这些妇孺老人抄着刀上战场么?”
李泰争锋相对道:“大唐人丁千万,再过几年,孩子都长大了,他们便能为我征战四方。”
“然后呢?打仗总要死人吧?孩子长大成了青壮,接着战死沙场,再留下一批遗腹子在贫穷中长大,继续为你征战,继续死人,那么,你问问自己,你刚才说能解决他们的贫苦,照你的思路,果真解决了么?年复一年,一代又一代,百姓们永远是你棋盘上冲锋陷阵的棋子,世世代代无穷无尽……”李素说着说着,忽然愤怒起来,涨红了脸喝道:“他们世世代代欠你的啊?生下来就活该为你去拼命,去送死吗?你算什么东西,要让这些无辜贫苦的子民为你送命?而且还是一代又一代!你的这种思路,与暴君何异?”
李泰吓了一跳,见李素愤怒的模样,李泰嘴唇嗫嚅几下,终究不敢再说什么。
李素情有些疲惫,长叹道:“殿下可知去年的东征,咱们大唐一共折损了多少将士么?”
“近十万!”
“殿下可知,咱们大唐共有多少户,其中老人多少,妇孺多少,青壮多少?他们有多少人在挨饿受冻,多少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多少良田因为缺乏人丁耕种而荒芜,多少村庄因为青壮战死而成了老人村,寡妇村?”
一连串的问题,令李泰瞠目结舌,讷讷不能言。
李素叹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想当太子,当皇帝。”
李泰沉默。
李素看着他,笑了笑,道:“想不想知道李治打算如何解决百姓的贫困?”
李泰抬头盯着他。
“其实这个村庄李治也知道,去年我与他说过此事,他当时第一个念头和泾阳县令一样,每年给村庄赈济粮食,或者将整个村庄的老人妇孺迁移到另一个村庄去,后来他发现这个办法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因为天下的贫困,并不止于这一个村庄,若他将来当了皇帝,必须有长远睿智的目光,广阔如海的胸襟,仁爱子民如待父母,东征结束后,李治觉得大唐未来至少十年内不能发动大规模的对外征战,帝王和朝臣的主要精力将由征伐异国改换到民政民生上,鼓励兴商,开垦荒地,减免税赋徭役,促进民间生育,推行真腊稻种等等……”
李素笑道:“殿下,这是李治未来执政的方向,将来他若为帝,朝堂的主要任务便是大力发展民生,让百姓逐渐脱离贫困,不求全民皆富,至少大唐社稷的子民们不再挨饿受冻,只要勤劳,每个人都不会饿肚子,李治要做的,便是子民的‘温饱’二字,如果他在位期间能做好这件事,那么,未来青史上的名声绝不逊于你父皇,甚至尤有胜之……”
指了指远处好围观自己的孩子们,李素叹道:“这些孩子若在李治的治下,他们长大后不会被朝廷征召为兵,不再过着沙场上朝不保夕的厮杀日子,他们只会拿起农具,唱着歌,下到地里干活,用勤劳换取收获,娶个婆姨生几个儿子,多开垦几亩荒田,多收几斗粮食,平安喜乐活到儿孙绕膝那一天,最后寿终正寝,了无遗憾地瞑目。”
“殿下,这就是你和李治的本质区别,你心里想的是不断发起战争,征服更多的国土,用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来证明你比你父皇强,说到底,你是为证明自己而活着的,可是你偏偏忘了,大唐的百姓子民们经不起你的折腾,你若为帝,将是天下子民之大祸,而李治,则有仁君气象,他不愿意称王称霸,只想本本分分发展内政,休养生息,让子民过上好日子,实现大唐真正的盛世光景,贞观已近二十年,期间每年必有征战,民间人丁粮食损耗巨大,李治要做的是尽力恢复民间的元气,而你,却是变本加厉……”
李素盯着他的目光渐渐凌厉起来:“所以,你不能当皇帝,如果你一定要当,我会用尽一切办法,不择手段地反对,不是为了李治,而是为了苍生。”
李泰脸色苍白,却努力挤出一丝冷笑:“你在标榜自己的伟大么?”
“我从不觉得自己伟大,只不过,如果当一件事我明明力所能及,却没去做,那么,我就是在造孽。”
叹了口气,李素道:“回到你的王府里去吧,你应该在书房里皓首穷经,钻研圣贤经义,或是与士子们流连青楼,吟风诵月,亦或是庭院内举杯邀月,畅怀生平,你纵然当不了太子,却也是一生富贵,子子孙孙衣食无忧,殿下,你什么都不缺,不要为了你的权欲而祸害天下百姓,百姓已够苦了,他们经不起折腾了,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李泰垂头,脸色变幻不停,良久,抬起头顶着他道:“你今日说什么出城会猎,其实根本就是刻意带我来看这些人的惨状,然后跟我说这些大道理?李子正,父皇已册李治为太子,你们已经赢了,我是怎么想的,对你们来说还重要吗?你究竟要我怎样?”
“我只想让你正确的认识自己,化解你心中的不甘和戾气,或许,也想让你放下仇恨,安安心心当你的太平王爷,将来不要做令自己后悔的事,更重要的是,你和李治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我想为李治留住这一份亲情,让你们兄弟不至于反目成仇,同时也为了让你余生平安,不被新君猜忌,你若放不下仇恨,最终害的是你自己,明白我的话吗?”
李泰脸色愈发苍白,却深深垂下头,不发一语。
良久,李泰仿佛虚脱般长叹,情带着几分苦涩和释然。
“罢了,我已无恨。”
李素笑了:“是非成败转头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若肯放下野心,释怀恩怨,转首再望天下,处处皆是怡人风景,人生之苦化作人生之乐,此生不亦乐乎,殿下,这是大智慧。”
李泰情萧瑟,低声黯然道:“我已不恨他,他会不会恨我?我这一生果真能平安富贵到老吗?”
李素肃然道:“一定会的,因为我还在朝堂。”
李泰迟疑地看着他:“李素,你我之间这些年恩怨纠缠,严格说来,你我是敌非友,你为何帮我?”
李素笑道:“你把我当成敌人,但我却从未将你当成敌人,我说过,咱们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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