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的诱惑
必须承认:西藏是最能唤起我想象力的地方。如果它能给予我多么丰沛的想象力,则证明它本身具备多么强烈的诱惑力。想象西藏的时候我总体会到某种特殊的激情。在这座星球上,能够使人产生这种诗意的想象的事物已经不多——世界正变得越来越工业化、城市化或世俗化。而西藏最多地保留着人类的传统:传统的生态,传统的文化和传统的美德——它最能验证我们对那牧歌的时代的回忆。这简直是一阕没有太多修改痕迹的天然的田园诗,接近于曲。这自然与西藏的历史与地理位置有关:它是世界屋脊上古老的花园,一座空中花园。它在我心目中的高度一点不亚于它现实中的拔。西藏是需要仰望的。作为一个长期生活在平原的诗人,仰望西藏使我觉得很幸福,在仰望中我可以同时感受到人类的往事与今昔——西藏是一个容易让人怀旧的地方。我对西藏的想象接近于精恋爱。我离西藏很远(我居住在北京,没有确切计算过距离西藏有多少公里),但西藏却离我的理想很近:一方没有被工业与商业完全污染的净土,一块有着强烈的日照和非凡的记忆力的雪域,一座保留着迹的人间的天堂(谁叫它离天空与星辰最近的呢)……当然,这只是我对西藏的想象,这只是我想象中的西藏。因为我至今尚未去过西藏。这种遗憾只能靠想象来弥补。
我知道从内地或与其邻近的省份入藏有多种路线:青藏线、川藏线、滇藏线、新藏线……也有多种交通工具可供选择:飞机、汽车甚至自行车(我的朋友阿坚就曾经骑车在藏区旅行),但似乎未通火车。与众不同的我,遵循的却是一条想象的路线,一条虚构的路线——俗称梦游吧。我多次考虑过去西藏旅游的计划——只是一直未能在现实中成行罢了。西藏对于我一点也不陌生。当然,这种想象也是很折磨人的——有时并不比实际的旅行轻松,简直相当于徒步的速度。我对西藏的想象难免是抽象的:有时它就是拉萨,一首流行歌曲经常召唤我“回到拉萨”,有时它就是布达拉宫……也就是说,我大多是通过电视、音乐、照片乃至书籍来猜测西藏的(这是我惟一搭乘过的交通工具)。其中使我感到最便利、最真切的,还是那些去过西藏的人的讲述——包括他们文字中的讲述。
曾长期在西藏生活的女诗人马丽华,集多年的经验写了本《藏北游历》——我边读也仿佛边陪伴这位诗歌的女英雄“走过西藏”。我一直都记着她说过的话:“这其实是一片万物有灵的空间,因此这其实就是一种双向交流、相互作用:扫视与被扫视,接纳与被接纳。我与这沉默的荒山、河流、田野、村庄之间拥有某种秘的联系与感应——先是我在阅读它,然后就去书写它。这条公路就是著名的青藏公路,此端是拉萨,彼端为格尔木和西宁。……大都是乘着各类车辆急驰而过。在部分路段,也还乘坐过马车,甚或也曾徒步行进过。”她还说西藏正处于一个命名的时代——由于农区牧区割据了西藏,藏文化据说就是“青稞文化”和“牦牛文化”所组成。这帮助我发现了西藏的本质。
云南的诗人于坚也去过西藏,他自称“一个俗人在拉萨”,其实却被西藏的魔力征服了——他把西藏圣化了,也被西藏圣化了:“一个唯物主义者到了西藏,如果他连一分钟都没有成为一个秘主义者,那么我可以说他是一具没有感觉的死尸,……在西藏我是一个文盲、聋子和哑巴。我是一个不知道的人,只有这种老老实实的身分能够帮助我看见藏。”于坚还有一句“格言”多多少少打击了像我这类的“游者”:“拉萨是一个只能体验、无法想象的地方。”可到目前为止,我对西藏还没有真正的体验,或者说,想象还只是我的全部体验——我对西藏的体验还停留在想象的段。我什么时候才能打破这种苍白的想象呢?
没有去过西藏的人,肯定会羡慕去过西藏的人——就像没谈过恋爱的少年会羡慕那些心中有爱的情种。本地的朋友阿坚就是我最羡慕的对象(他也是一位诗人)。古人云“不到长城非好汉”,现在似应改为:“不到西藏非好汉”——尤其在诗歌圈子里。阿坚在北京土生土长,却简直是一个“西藏的情种”:近二十年内,他曾经从不同线路六次往返西藏——当了六回好汉。这至少说明他爱得很彻底了。我相信从西藏归来的人,要么会沾点“仙气”,至少也会带点“气”——阿坚就是一位很气的诗人,很气的旅行家(比李白更爱旅行,比徐霞客更会写诗)。他经常很气地跟我口述在西藏的经历(探险的经历,搭车的经历,爱情的经历,喝酒与写诗的经历,乃至生病的经历),听得我直感叹自己白活了:人家怎么就那么“英雄”,那么“富有”,那么“超载”——人家都转了六个来回了,而我尚未踏上那块圣土一步呢,我的旅游鞋总是老样子……听多了阿坚的口语,更急于看他的文字(阿坚不仅口才好,而且文笔更佳)。出于对西藏的渴望以及出版社编辑的“职业病”,我故意用激将法:“口说无凭,有本事你就写出来吧——别只让我一个人听。叫大家都听听吧。”他果然像爬山一样地写出来了,就是这本《流浪西藏》——这是一个中国人的自助旅行记,用阿坚本人的话来说,叫“平原动物上高原”。这或许能满足更多像我这样的一直在梦见西藏的人的愿望:足不出户,就能日行千里。阿坚已经通过讲述获得快乐了,下面该我们享受倾听的快乐了。倾听西藏。
对于阿坚以及那些去过西藏的人,西藏仍然是秘的(百看不厌);而对于我这种没去过的人,则更是秘中的秘了。破译秘(不管是通过旅行还是阅读),是一个美好而刺激的过程。旅行是一种行走的阅读,而阅读未尝不是一种精的旅行。时空的穿越是旅行或阅读的真正意义。我前面提到的另一位诗人,云南的于坚,去西藏前,曾受到一位从纽约回来的先锋派朋友善意的嘲笑:都什么时候了,还往西藏跑,这种行动早就过时啦。于坚感叹:“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难道一个时代的前进就意味着西藏这类地区的过时。那么未来的时代要住在哪里。哦,我真的有些落后于时代了,我一直以为西藏这类的地方是永恒的。”确实,西藏是永恒的。它属于过去,属于现在,也属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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