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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荷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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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荷马

荷马是我心目中的一尊,这并不怪,古希腊时期是一个造的时代,也是最有威信的时代,所以荷马堪称最具备性的诗人,他拉近了人与的距离。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本身就是最古老的话,以原始的文学技法描绘了的家庭、的性格、的分工、与的矛盾以及与它所庇护的人类的关系。人类的生活(劳动、消费、政治、情欲、战争与和平),仿佛是在的影子下进行的,的意志造就了种种的戏剧性。荷马虽然是个盲诗人,却成了这一人共娱的活动的惟一的目击者,并且栩栩如生地记录了在人类身上的投影。他无形中使自己成为的代言人,宣判着人类的往事。

即使几千年后,我仍然把他当作一位缺席的来看待,一位平民化的诗。而荷马史诗,则是人类诗歌的圣经,堪称传统中的传统了。在人类以公元纪年之前约八百五十年左右,荷马就诞生了,带着他那混浊的瞳孔和清醒的心灵。如果说荷马史诗开欧洲文学之先河,他本人该算是文学史上第一尊了,或者说,第一个有名有姓的大诗人。可惜他并未过着一样荣耀的生活,他仿佛被贬谪到人间,混迹于社会底层的劳苦民众中。他在现实中的身份似应叫乞丐,一个来历不明的乞丐:生前一直挟着七弦琴在古希腊众多的集镇里卖唱乞讨、四处流浪。以至后来希腊的七座城市都说自己是他的家乡,争抢着追认这位当年的乞丐为乡亲。近代有位作家讽刺这幕闹剧:“七大名城抢得了死荷马就心满意足,可是荷马当年在这七大城里流浪行乞。”

荷马因为饥饿而沿街乞讨,但乞讨的最终结果是喂养出《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这两部千金难买、倾国倾城的辉煌史诗。饥饿艺术家在任何时代都无法绝迹,莫非因为人类最早的一位诗人就是以饥寒交迫的面貌出现的,而延续为一种必然的规律?我眼前挥掸不开荷马在路人唾弃中持杖流浪的背影,他衰颓的手掌捧着粗糙残缺的饭碗,向世界乞讨善良、友爱和公正,他瞎了的眼睛向上帝索取光明……也许世界只给予他一个铜板,作为报答,他却把艺术的灵光慷慨地施舍给整个世界。

如果根据传说来猜测,人类的第一座村庄是伊甸园(只有两位村民,亚当与夏娃)。那么我们不妨设想:第一座著名的城市是特洛伊,它因为荷马史诗而流芳百世。荷马注定为歌颂一座城市而诞生,这人类的第一位诗人,描述了最古老的一场战争(大约发生于公元前十二世纪)。坐落于爱琴海边的特洛伊(被史学家称为小亚细亚沿岸古文明的最后一个大商业中心点),与爱情有关,也与战争有关。这座城市美丽的女主人叫海伦。为美而宣战,兵临城下,直至玉碎宫倾,《伊利亚特》是最古老的城市传记,或城市史诗。被争抢的美女海伦使特洛伊遭到毁灭,却拯救了荷马的灵感。金碧辉煌的史诗,就是在一座城市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跟后来的庞贝城一样,特洛伊也是火山的牺牲品,只不过这座火山是以爱情命名的。因爱情引起的战争,简直带有圣战的性质:海伦是无辜的,特洛伊是无辜的,双方的死难将士是无辜的。

盲诗人荷马是惟一的受益者。特洛伊的厄运却给他带来了幸运:他的人生与创作出现了决定性的转机。围绕着这惟一的美女,他塑了众多的英雄——美女加英雄的世界,由此而成为人类的理想。一个乞丐的名字,将载入史册。荷马是有缺陷的,一个双目失明的,可是他却创造出完美的人物和完美的作品。至少可以说,他比常人有着更为丰富的想像力。他用沿途敲打的手杖,帮助我们恢复了对远古事物的记忆。这个清贫的,却是记忆的富翁。他影响了后来的一系列大师。甚至歌德的《浮士德》,都虚拟了浮士德与古希腊的绝代佳人海伦结婚——以象征作者本人所憧憬的“德意志精文化与古典文化之融合”。如果说海伦被视为希腊文化艺术的象征,那么荷马本人,则更是那段古老文明的守护。

可以说,荷马一直活到二十世纪。就像《伊利亚特》里的海伦曾经蛊惑过歌德所塑造的浮士德,《奥德赛》里那位冒险倾听过海妖塞壬歌声的古希腊英雄,又经过变形出现在现代文学大师乔伊斯的笔下。不管是海伦还是奥德修斯,都是荷马所创造的属于美学与话领域的符号,都有着荷马本人的影子。同时也寄托着他对女性美与男性美的最高理想。乔伊斯之所以用《尤利西斯》为题来撰写自己的作品,似乎在强调和奥德修斯(即尤利西斯)的颠簸的经历,仍然在许多现代人(譬如他的主人公,都柏林某报馆的广告业务承揽员列奥波尔德*勃鲁姆)身上重复着。有人分析:“乔伊斯把勃鲁姆和德达路斯的邂逅看成是奥德修斯和他的儿子忒勒玛科斯的重逢,勃鲁姆的妻子莫莱,这个现代的珀涅罗珀(奥德修斯的妻子),是个淫荡的标本。勃鲁姆则是人的天性的体现者。如果说古希腊的奥德修斯为维护家庭关系的斗争取得了成果,那么勃鲁姆夫妇关系则体现着现代家庭纽带的断裂,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崩溃。”

在乔伊斯的校旱中,尤利西斯不仅遇见新的问题,而且不可阻挠地陷入新的窘境。只不过他在海上漂流十年方得回家的传,已浓缩在都柏林人勃鲁姆在19o4年6月16日(他的生日)那一整天混乱无序的生活里了。乔伊斯借用勃鲁姆这一天荒诞的经历,来象征人类发展的历史。用瞬间来表现永恒,这是乔伊斯的魄力。有趣的是,他写作《尤利西斯》也整整用了八年时间(自1914年至1921年),不知这算是奥德修斯那跨度长达十年的精流浪的重复呢,还是其延续?我想,乔伊斯在创作过程中肯定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深刻地体会到了奥德修斯的艰辛,他的孤独,他的空虚,他的期待与他的绝望,而这种种感觉,包括悲悯与怜恤,绝对也在荷马的内心发生过、翻卷过。乔伊斯下意识地成为了荷马的替身。但说实话,我更乐意把这一切想像为荷马的复活。

奥德修斯的形象,从荷马的诗篇里转移到乔伊斯的校旱中,他那构成古希腊话极重要的一部分的长途旅行,又借助于乔伊斯的笔而持续着,而延长了。当然这首先要感谢荷马,这史前的老诗人,堪称是最古老的预言家,估计他早预感到奥德修斯将有无数的后代(他的痛苦与寂寞是会遗传的),正如自己也会有众多的传人。荷马史诗里的奥德修斯是文学中最早出现的旅行家(而且他经历的是还乡的旅行)。然后才有了《曲》里的但丁、浮士德、堂吉诃德、马可*波罗与徐霞客。我把荷马的这一部名著看作古典主义的游记。然而到了乔伊斯塑造的勃鲁姆身上,旅行家的身份变得可疑了,他一日之内在都柏林大街小巷经历的旅行,也变得荒诞不经了。

《尤利西斯》里有一句人物的独白:“历史是一场噩梦,我想要从中醒过来。”说得多么沮丧,但也确实精彩。它令我联想到了《奥德赛》里的名言:“编织不幸,以便人类的后代歌唱。”终于,出现了拒绝歌唱而渴望苏醒的对人类历史持不合作态度的叛徒。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尤利西斯》不是对荷马史诗的模仿,而是对它的超越。

也许,荷马只是间接地影响了校旱家乔伊斯,《奥德赛》为《尤利西斯》的诞生提供了古老的跳板和崭新的契机,这种影响只能算是文本之间的,但他还以其文风与人格直接影响了二十世纪的许多诗人,譬如博尔赫斯,譬如曼德尔施塔姆。所以我才敢于说:荷马一直活到了二十世纪。而且,相信这位老诗人还会继续活下去。

博尔赫斯专门写过一篇《诗人》,来赞美荷马,他想像中的荷马如同一位手持长矛、披着兽皮的猎人。尤其当他于56岁失明以后,对盲诗人荷马就感到更为亲近了,并且寄希望于彼此间有一种冥冥之中的联系与感应。一位二十世纪的盲诗人,以一位史前的盲诗人为榜样,或许这就是宿命?在摘取桂冠的同时又失去了眼睛,仿佛是在支付必要的代价。博尔赫斯,在重复荷马的悲剧之余,也把荷马作为隐形的伴侣,作为精的慰藉与力量的源泉。在博尔赫斯混浊的瞳孔里,荷马的形象反而显现得比其他人眼中的更为清晰,更为逼真。

至于曼德尔施塔姆,虽然没像博尔赫斯那样——从生理上体会到荷马的悲怆,但是他从心理上继承了荷马的痛苦。所以他从来就没觉得荷马离自己很遥远,而且古希腊的主题与形象经常会出于意般地闪现在他的诗篇中,仿佛他也亲眼目睹了荷马所置身其中的时代与环境。具有代表性的莫过于写于1915年的一首诗了:

失眠的症状。荷马。还有满鼓的风帆。

我已将那些舰船的名册读到了半中:

这长长的群队,这仙鹤的列车,

它们曾经腾升在古代希腊的上空。

就像楔形的鹤阵嵌入异乡的疆界,

皇帝们的脑袋顶着一朵圣的浪花,

你们游向何方?希腊的男子汉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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