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么写似乎有给文人贴金之嫌,其实黄鹤楼同样成就了崔颢。崔颢何许人也?史书记载的不多,只知道他是汴州(今开封)人,开元十一年进士及第,宦海浮沉终不得志,少年为诗流于浮艳,后赴边塞,诗风才渐渐变得粗犷奔放。我可以想像,如果没有《黄鹤楼》一诗,崔颢是不可能在高手如云的唐朝诗人里占重要一席。但我深感蹊跷的是,《旧唐书*崔颢传》里内容简略,连他文学上的成就也只字未提,我查了一下旧版《辞源》,关于崔颢的注释,仅有“唐诗人,有文无行,终司勋员外郎……”寥寥数语,怎么个无行?并无多言。后来我从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传》找到了一些注解:“(颢)行履稍劣,好博嗜酒,娶妻择美者,稍不惬即弃之,凡易三四。”用现在良家女子的眼光看,无异于说崔颢其人年少轻狂,纵情迷性,始乱终弃,这种集赌鬼、酒鬼和色鬼于一身的轻薄儿,难免要留下“有文无行”的骂名。
尽管如此,武汉人说起崔颢时,感激之情还是溢于言表的,在他们心里,黄鹤楼是乡愁的载体,是这座城市为人瞩目的一张脸,它承载的价值已经远远超过了建筑本体,即使因兵燹战乱,水患火灾而毁于一旦,却屡毁屡建。我从二楼展厅陈列的模型看到它的承革因变:唐楼堂皇富丽,宋楼雄伟浑厚,元楼古朴典雅,明楼明朗隽秀,清楼稳健壮美,而今日之楼以清同治楼为雏形,楼为钢筋混凝土仿木结构,集亭楼塔阁造型之一体,金碧辉煌,四望如一,既保持了古朴遗风,又融进了现代的创新和审美元素,一眼望去,斗拱飞檐纵横八极,攒尖铜顶直刺苍穹,形同一顶气势轩然的将军盔帽。它兀立矶头,占尽风流,四周有明朝永乐大钟以来我国铸造的最大铜钟——千禧吉祥钟,高约五米,重达二十一吨;在世纪大钟的前面,有一状如葫芦的清楼铜顶,铜顶的位置就是清楼原址;还有岳飞扶鞍勒马的青铜雕像,青瓦朱楹的白云阁,雅趣横生的搁笔亭,以及西侧的“黄鹤归来”铜雕,灵龟巨蛇驮着两只双鹤,一只伫立远望,一只低头觅食,造型美观,浑然天成。这些布列有序的辅助景观如众星拱月般将主楼烘托得更加巍峨壮丽。
在石馆翠竹掩映处,“米芾拜石”的石雕显得尤为别致,这是一块方型的花岗岩石料,作者仅在石料的一面雕出米芾头像及其抱拳而拜的部分,其他几面都未经雕刻,在其前方一米处,立着一块类似太湖石的天然石,玲珑剔透,洞孔相环。对于稍懂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来说,米芾的名字几乎无人不晓,他是北宋著名的大书画家,一生酷爱石,每当见到喜爱的石,他都会对其抱拳而拜,且口称“石兄”,所以当时人称“石痴”。这件石雕作品将米芾见到石后那种如痴如醉的态刻画得淋漓尽致,令人忍俊不禁。据说,米芾曾为黄鹤楼亲笔题写过“天下江山第一楼”匾额,只可惜这块匾额早已不知去向了。
黄鹤楼是古典与现代、诗情与画意熔铸的精品,它处在山水灵动吐纳的交点,得天地之灵气,沐先楚之恩泽,松绕石护,水纵云横。其外观为五层建筑,高五十余米,里面实际上是九层,中国古代称单数为阳数,双数为阴数,“九”为阳数之首,寓“九五至尊”之意。我穿梭在曲槛游廊之间,如穿梭在历史与现实的双重空间,几分潇洒,几分沉醉,那层层重檐翘角下挂着的金色风铃,或清脆或浑圆的铃声将我的怀古幽情传至很远……
及至顶层,一派寥阔,凭栏眺望,但见龟蛇二山隔江对峙,长江汉水在此汇合,江面的舟楫悠哉游哉,对岸的高楼美轮美奂,长江大桥上来往的车辆宛如两条长龙,首尾不见,一座现代化的城市尽收眼底,其气势之磅礴场面之壮观怎不使人感慨万分?!我张开双臂,尽情感受八面来风的畅快,遥想当年周公瑾之雄姿英发,李太白之飘逸洒脱,岳武穆之凭栏咏志,毛润之之横渡长江,千古兴亡,江山依旧,心潮随之澎湃不已。唯一遗憾的是,那芳草萋萋的鹦鹉洲已经被江水湮没,但关于鹦鹉洲的故事我是记忆犹新的:东汉末年名士祢衡,是个愤世嫉俗不畏权贵的人,他自视甚高,口无遮拦,一生只结交了两位朋友,一位是孔子的后代孔融,另一位是官宦子弟杨修。孔融把祢衡推荐给曹操,谁知祢衡拒而不见,曹操怀恨在心,罚作鼓吏,祢衡则当众裸身击鼓,后来干脆穿上丐帮服,拄着打狗棒,一屁股坐在营帐外对曹操破口大骂,每骂一句,打狗棒就重重地朝地上戳一下,曹操反受其辱怒火中烧,因其才气过人,杀之恐遭人说自己无容人之量,于是唤来两名虎贲卫士,将他撂在马上,作为礼物送给荆州牧刘表。刘表及荆州人士早就知道祢衡的大名,把他奉为上宾,文章言议,非衡不定,但祢才子的致命弱点是目空一切,没过多久,又得罪了心胸狭窄的刘表,刘表当然明白曹操本意是借刀杀人,但他也不愿担此恶名,于是又如法炮制地把祢衡打发到江夏太守黄祖那里去了。黄祖是个粗人,因祢衡言语冒犯而杀之并埋于洲上,时年26岁。后人就以祢衡代表作《鹦鹉赋》而将其洲称为鹦鹉洲。
武汉对我来说算是比较熟悉的,1999年我应邀担任某杂志的执行主编,客居江城一年有余,其间曾两次和黄鹤楼有过零距离的接触,也对这座城市的历史产生过浓厚兴趣。隋文帝统一南北后,作为“九省通衢”的武汉开始显示出水6交通枢纽的独特优势,一时樯帆林立,商贾云集,成为长江中游最大的物资集散地,或许是职能定位的原因,这样一个东南巨镇,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却从来没有成为过政治和文化的中心(国民政府分庭抗争期间除外)。我看过某网站对中国各大城市做的印象总结,武汉是最市民化的城市,火爆热烈的天气、种类繁多的小吃、横冲直撞的武汉话、喧嚣繁杂的汉正街,无不体现它的市民性,武汉女作家池莉在校旱《生活秀》中更是对“市民化”有最真实的诠释。
我理解这座城市躁动的欲望和身上散发的落寞气息,它既缺少北京西安的厚重,又缺少六朝古都南京的雅致,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的地位与上海天津广州这样的商业都市有些相似,但它们属于沿海城市,很早就受到外来文化的熏陶,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充斥其间,如果说同样都“俗”的话,它们也是一种“洋俗”,而武汉则是地地道道的“土俗”。不过话说回来,作为楚文化的发祥地之一,武汉是有一定文化底蕴的,再加上黄鹤楼带去了诸多文化的优雅,也给满身“俗”气的城市带去了迥异于市井的品位。
其实,黄鹤楼就是一首意境高古其味醇厚的诗,如果没有心境的炼化,灵魂的提升,即使把栏杆拍遍,恐怕也不能真正领悟到古人的“登临意”了。我试着像哲人一样,将温热的思绪沉入江底,去触摸历史那些冰冷的石头,在滚滚东逝的浪花淘尽了千古悲喜后,是否还能找回心头沉甸甸的文化遗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