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节
天空弥漫着浮云,阳光照下来,更觉得闷热难耐。南下洼的麦田里,马向前领着社员锄麦茬地里的草。麦子成熟,垄沟里的黑豆秧已经伸蔓。杂草疯长,从麦垅上蔓延到豆棵间,对即将收割的麦子影响不大,却直接威胁豆子的成长。
麦子是春麦,长得好,亩产也不能超过一百公斤,比玉米、高粱的产量低很多。队里大面积种它,主要是因为春麦生长期短,可以在涨水前收获。另外一个原因,小麦是细粮。虽然上级明确规定,细粮上缴粮库,队里也明睁眼漏地给社员分一部分,妇女、孩子们再捡些麦穗,不但有浆子打疙布,过年过节还可以吃上烙饼和饺子。往年,社员要给祖宗上供,今年破四旧,上供的规矩也要破,省了白面,孩子们也吃不到抹着红帽的馒头。
麦茬是黑豆,豆粒小,产量也不高,侍弄好,产量在一百五十公斤左右。这种豆子生命力很强,只要水淹不过头,它就能存活。黑豆秧呈蔓壮,抗踩压,被杂草欺负,它也能结角。黑豆出油低,油豆、酱豆都不用它,除上缴公粮外,队里要留一部分做饲料,当年老逛偷的马料,就是这种黑豆瓣子。
刘志也在锄草,他排在最后,别的社员拿完垄,他才懒洋洋地支起身。别看他起身晚,却冲在前,刘文胜、“老连长”都被甩在后面。
在平常,吴有金会提着锄头挨垄检查,也常让羊羔子,二胖子等人返工,怪的是,找不到刘志的毛病。刘志从小就干农活,体格又好,把地铲好对他来说不是难事。而事实上,数他铲的质量最差,这是他有意不好好干。刘志花费心思对付吴有金,揣摩他检查的时间,吴有金检查过后,刘志就开始糊弄,铲过的地和没铲差不多。“老连长”看不惯,说他几次,不见效果,刘志仍然我行我素,气得“老连长”骂他是“败家子”。
领着干活的马向前也知道刘志干活差,但是,他轻易不说刘志。觉得刘志刚出校门儿,对农活生疏,差点就差点,伸出十个手指还不一般长,当打头的就应该宽容。
今天,马向前刚铲半条垄,刘志已经铲到地头,到地头还不老实,弄段苇叶做个笛儿,捂在手里“嘶啦嘶啦”地吹,吹几声,又爬上树,掰些树枝垫在树杈上,搭起个吊铺,仰面朝天,在树阴中享受微微吹来的凉风。
马向前擦掉头上的汗,回头看,一些老弱的社员落到后面。他们弓着身,背受日晒,面受烘烤,为了往前赶,都顾不得擦汗。他看了眼身边的刘强,刘强汗流浃背,一边用锄铲,还不时地伏下身拔草,显得很艰苦。马向前怪:“刘志咋这样轻松,莫非他的垄上没长草?”又一想:“不对,准是这小子藏奸。”马向前提着锄头来到刘志垄上,这一看不要紧,立刻气上心头。原来刘志只铲了浮土,麦垄沟里的草基本没动。
马向前走到刘志搭吊铺的树下,用力晃树。刘志从树上栽下来,有准备,没摔着。他瞪着眼问马向前:“你干啥?”
“嘿、嘿也好,你给我返工!”
“你凭啥?”
“你看你那条垅,跟熊瞎子啃得差不多。”
“还有的不如我呢。”刘志想狡辩,想说羊羔子,刘文胜铲得都不如他。但羊羔子跟着刘辉搞革命,不在铲地之列。刘文胜铲得差,他落在最后。刘志没话说,便耍起了无赖:“反正我就这两下子,让我返工,没门儿!别说是你,吴有金来了我也不返工。”
“好、好,嘿也好,你不返工就不返工,今天没你的工分儿。”
“你敢!”刘志的两个黑眼仁往一起靠,斜得吓人,他大声狡辩:“在家呆着的人都挣工分儿,我下地干活了,比他们强!”
要搁以前,马向前就不再和刘志费话,让刘仁把刘志的工给勾掉就算完事,而今天他觉得刘志说话仿佛在理,便想和他理论理论:“你说嘿不干活挣工分儿了?”刘志想拿马荣顶撞他,细一想不合适:“马荣是他亲叔叔,马向前会找理由争辩。”刘志说:“刘辉干了几天活?他挣得工分儿比你都多。”
提到刘辉,马向前恨得咬牙切齿,瞪着大眼珠子说:“那个王八犊子,我总想杀了他!他是你本家哥哥,你有意见,我还有意见呢!吴队长整不动他,我也没办法。”马向前为了压服刘志,也学会把问题上升到政治高度,他说:“嘿、嘿也好,刘辉自称是革命带头人,你不能和他比。”
“马向东、吴殿发也不下地干活,工分儿也不少挣。”
马向前被噎得说不出话。
对于马向东、羊羔子等人不干活拿工分儿的行为,马向前意见很大,多次跟吴有金提,总是被驳回。马向前发怨气:“嘿、嘿也好,我也不干这臭打头的,多干活,还要得罪人。以前周云给刘有权当打头的,挣两个伙计的工钱,我比他领人多,就比普通社员多那么两个工分儿,还赶不上那些搞革命的混混们。”
吴有金喝一声:“住口!”
马向前惧吴有金,吴有金发怒,他觉得是哪句话冲了吴有金的肺管子。马向前不吭声,等待吴有金数落:“你一天光知道干活,什么也不考虑,你说谁是混混?那些革命派是你随便说的?还说队里不如刘有权,你替哪个阶级说话?我看你是屁眼子拔罐——找死!”马向前不服气,瞪圆眼分辨:“你看刘辉像个正经人吗?他不是混混是什么?革命招牌谁都会打,赶明儿我也领人搞革命。同样挣工分儿,比耪大地强到多。”马向前虽然这样说,他还是领人到地里干活,而且挺认真。刘志用马向东不干活也挣工分儿的事来堵他,马向前辨不清,气得往回驱赶刘志:“你念过书,歪道多,我说不过你,你不想返工,那就回家去仰颏。嘿、嘿也好,你在这影响不好。”
“你给我工分儿我就回家。”
“别做美梦,不好好干活还挣工分儿,嘿、嘿也好,这好事嘿都愿意。”
刘志不打算走。
马向前不搭理刘志,转过身冲着地里的社员喊:“哎,社员们都听着,我宣布,刘志这样的滑头,这天活算白干,不给工分儿!嘿、嘿也好,嘿要耍滑,跟刘志一样待遇!”
社员们都累得筋疲力尽,没人关心给不给刘志工分儿,他们只想尽快铲到地头,在树阴下直直腰。
刘志着了急,用斜眼怒视马向前,大声说:“老嘿,你软的欺,硬的怕,见到刘辉吓得不敢说话。”
刘志知道马向前和刘辉有仇,故意拿这话气他。
马向前调转身,冲着刘志吼:“你把这话再说一遍!”
见马向前真正动了怒,刘志的斜眼恢复正常,态度也变得缓和:“嘿大哥,你别生气,其实咱俩想得都一样。他刘辉多个啥?凭啥游游逛逛挣工分儿?咱们这样干太赔。你也别傻干,他们混工分儿,咱们也混工分儿。”
马向前见刘志服了软儿,不打算和他一般见识,指着刘志铲过的麦垄说:“你别跟我整这些外五六,嘿、嘿也好,改邪归正,以往不纠,把你那条垄重铲了,今天工分儿还给你。”马向前用教训的口气说:“学学你哥哥,到哪提起来,让人竖大拇指,你可好,一提起就伸小指头。”
凭心而论,刘志对马向前抱有成见,那都是和马家的仇恨在蔓延。走出校门后,他一直跟马向前干活,不论是出民工修堤,还是在村里侍弄土地,马向前都是比别人多出力,而且从不斤斤计较。刘志干活差,马向前没少帮他,刘志从马向前身上得到一些兄长般的关怀,他消极怠工,并不是针对马向前。
刘志恨吴有金,恨马文,恨谷长汉,恨开裆裤,发展到恨所有对他不利的人。他消极对待社会的事,消极对待社会上的人,在社会中处于被动的劣势,往往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怨恨在加深,以致达到仇视社会的地步。刘志斜眼时,一切都是黑暗。他曾试图从黑暗中挣脱出来,但他办不到,因为他的心灵在成长过程中被残酷的击打扭曲,仇恨在心里存积,在渗漏,也在生长。
古人说过,人之初,性本善。孩儿降生时,带到人间的只有美、善良和希望。而灵魂是铸就的,先天的善良和后天的修养溶合在一起,人类才呈现出伟大。
孩提时期,残暴击打友善,谎言蒙骗真理,稚幼的心灵蒙灰,就会给仇恨的种子提供土壤。扭曲的灵魂是可怕的,也是可悲的,他虽然能给邪恶强有力的打击,以恶制恶,但是,他更可能伤害无辜,伤害自己,甚至伤害到他不想伤害的亲人。
刘志从记事起就灾难不断,他从马荣的巴掌下挺了过来,又遭到“开裆裤”的拳脚,眼睛被打斜,心里埋下不可磨灭的仇恨。随着年龄的增长,仇恨也在加剧,他恨不得把所有的仇人一口吃掉。他没这个能力,就抱怨社会,认为社会不公平,认为社会不给他复仇的机会。上不了高中,使他把等级制度认识得更加清楚,感到那些平等、自由、民主都是虚假的说教,甚至把奉为宗旨的“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看成谎言。他看到民主的社会存在贵族和奴隶,看到无产阶级政权欺压穷人,看到社会对他的歧视。他也曾经在歧视中拼命挣扎,由于绳索太紧,挣扎无济于事。他泄了气,虽昂头却站不稳脚跟,就像现在分不清路线、站不稳立场一样,很容易滑入歧途。刘志不好好劳动,有力气不往正地方使,是他挣扎的一种方式。这种方式是直截的,消极的,也是最原始的,不管有意无意,这种挣扎起到了报复社会的作用。刘志生在旧社会,婴幼时,并不知剥削者的罪恶。他学步在社会主义康庄大道上,享受着温暖、灿烂的阳光,也承受着从不同角度刺来的利剑。攀附权利的持剑人没把他看成孩童,而是把他看成剥削者,是压迫贫苦百姓的地主阶级,理所当然地把他当成奴隶,并踩在脚下。他却认为自己无辜,满身伤痛的无辜者,报复的心理极为强烈,他能勇敢地接住刺来的利剑,把利剑打磨得更加锋利,然后疯狂、毫无掩饰地刺向仇人。
刘志的仇人不是马向前,他对马向前露出笑,这种笑是扭曲的,扳着脸,怒气里搅和着悲哀,和眼斜一样,叫人看了难受。他说:“嘿大哥,你不扣我工分儿就对了,扣工分儿你也得不着,犯不上得罪人。”
“嘿,咋地?我还怕得罪你?我是看你念了两天书,干啥也不行,才不收拾你,你快给我铲地去,嘿、嘿也好,别阴着脸挤笑!”
刘志的笑瞬间消逝,眼不斜,脸上却露出凶险。他说:“嘿大哥,你跟我到树后,我和你说重要事。”
“你没有重要事,就是想耍滑。”
“真有重要事!”
“重要事也不听,嘿、嘿也好,你再不返工,就滚回家,别在这磨牙。”
“告诉你老嘿,你要大难临头!”
“你!”马向前举起锄头,瞪着对面的刘志。如果刘志换成刘辉,他会把锄头劈下去。
刘志一脸阴冷地瞅着马向前,见马向前放下锄头,他又说:“嘿大哥,我不是吓唬你,刘辉去搬胡永泉,要把你抓到公社去。”
刘辉去公社那天早晨,刘志也去了平台子村,他到汽车站接父亲。
父亲来信说,矿里不平静,想借探亲假的机会,回家躲几天,并说好哪趟车回家。刘志见刘辉也来车站,便躲到路边的民房后。他没接到父亲,却见吴小兰从大客车上下来。刘志没把见到吴小兰的事和哥哥说,也没把刘辉去公社的事往外声张。他猜到刘辉去搬胡永泉,心里暗暗高兴。倒不是希望马向前遭殃,而是想看到马家和刘辉那伙人打起来。刘志认为,如今村子里,虽然有造反兵团和红卫兵,但马文和吴有金的势力最大,别看抓二倔子时马文兄弟不敢阻拦,抓马向前他们不会不管。胡永泉来抓人,那将是一场好戏。刘志还想:“双方发生冲突时,自己应该干点儿什么,想办法让他们打得惨烈,死几个才解恨,最起码能看到头破血流的场景。”但刘志想不出好办法,他对自己说:“坐观事态,有机会就下手,这些人都是仇敌,不能让他们得好!”
刘辉没搬来援兵,让刘志非常失落,他无精打采,没心思干活,铲过的麦垄,草比苗剩得多。马向前训斥他,他当耳旁风,在狡辩的同时,一个阴谋计划在心中形成。他说马向前大难临头,刺激马向前对刘辉的仇恨。
马向前说:“别说刘辉去搬胡永泉,把他爷爷搬来我也不怕!”
“嘿大哥,你还是谨慎为好,好虎架不住群狼,好汉架不住强权。他们要抓你,你就没好,绑到公社去专政,只有死路一条,你爹就是例子。”
马向前瞪着眼怒视刘志,仿佛面前这个人就是抓他的胡永泉。
过一会儿,马向前喘着粗气说:“来抓我更好,我和他们拼命,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俩赚一个!”
刘志往起激火,他说:“别说打死一个,就是打死仨也不够本。他们害死你爹,让你母子几个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再把你搭进去,你的母亲就活不成。依我说,不是杀他一个两个,把胡永泉,刘辉那些人都干掉也不解恨!”
马向前用锄尖砍地上的草。
刘志又说:“嘿大哥,如果刘辉黑天抓你怎么办?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你不能为了防备他们而不睡觉吧?”
马向前把锄头提在手,对刘志说:“没人听你说这些没用的,水来土挡,兵来将挡,到哪河脱哪鞋。嘿、嘿也好,你爱返工不返工,也不挣我的工分儿,我得领人干活去。”
刘志挡住马向前:“嘿大哥,没有远虑,必有近忧。你不扣我工分儿,你是好人,但是,你得替自己着想。刘辉差一点儿被你掐死,绝不肯善罢甘休,他们随时都可能袭击你。”
马向前抬头往村里看,时近中午,炊烟袅袅,向他传递诱人的饭香。他不知道刘辉在干什么,却猜想到刘辉又在坑害无辜。而自己领着社员为了几个破工分儿在烈日下辛劳,说不定已经成为他们加害的目标。
从马向前的表情上,刘志知道刚才的话起了作用,便趁热打铁:“你要信我的话,刘辉就不敢抓你。”
“你那两下子,嘿还不知道,也就认几个破字。嘿、嘿也好,别想让我信你的话。”
“你的仇还报不报?不报杀父之仇,还不如当王八!”刘志假装义愤,大声说:“你老嘿不是缩头乌龟,不会放过刘辉、胡永泉!”
“我哪天把他俩都宰了!”
“咋个宰法?”
马向前看了刘志两眼,突然伸出手,把刘志推向一边,然后大声说:“天不早了,收工回家。嘿、嘿也好,粮食不够吃,野菜不禁饿,这肚子挺不住,回家吃饭去。”他向铲地的社员喊:“铲到哪算哪,收工回家!”
社员听说收工,调转头往家走。刘志拽住马向前:“嘿大哥,你看到没有?咱们累死累活的,图个啥?好处闹不着,还得堤防被人整,真不划算。”
马向前想甩开刘志,对他说:“你这话还不如放屁,谁也不干活,这地里还能打粮吗?嘿、嘿也好,我吃啥?你刘志吃啥?”
“你这样干,也不见得吃饱饭,刘辉不干活,吃得比你强。”
刘志这句话,让马向前深受感触,他小声嘟囔:“现在刘屯,干活不如闲逛,出力不如捣乱。破四旧,立四新,唱歌跳舞那是红卫兵的事,不该让混混们这样狂。”
刘志说:“这里面有很多奥秘,你弄不懂,我也搞不清楚,不管你信不信,该说的话我还要说,也是为你好。你老嘿必须痛下决心,扔下打头这副挑子,全身心地投入革命斗争中去。”
“你想让我到造反兵团去入伙?”马向前变得很愤怒:“刘志你听好,我马向前没把你当地主崽子看待,是看你哥哥的面子。嘿、嘿也好,你再戏弄我,别说我和你不客气!”
说刘志是地主崽子,比挖他的心还要难受。马向前这样说,刘志的黑眼仁立刻贴到一起,他提起锄头,又放下,两只黑眼仁还不愿离开。刘志说:“我看你不知好赖,把你当成人,才这样对你说。你要不想重走你爹的路,就站出来干革命,成立群众组织,和刘辉抗衡,把刘辉的造反兵团压下去,才能报仇雪恨!”
马向前不理刘志,跟着社员回了家。他妈端上菜团子,马向前吃了半瓦盆。肚子鼓起来,他还不觉饱,怕母亲没饭吃,他放下碗,仰颏躺在破炕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