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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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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有金不同意马荣的观点,他认为四类分子可以不吃饭,他们的子女应该分一些。中农也不一样,还有上中农、下中农之分。涉及到具体人家也不一样,孟慧英怎样归类?

马荣对孟慧英没好感,他说:“那个野娘们儿吗,我看给不给救济都行。”

兰正没离开,刘让他拍板。

兰正说:“按理说无产阶级的救济粮不该分给四类,可他们的子女有一些是可以教育好的,咱们吃饭,也不能看着他们馋得流口水。虽然中农不如贫农,可上级也没规定在吃饭上受限制。我看这样,咱们贫下中农再发扬一次无产阶级的革命风格,把食品让出一部分,大家一同度过难关。”

孟慧英娘俩分得和村里人一样多的食品,刘让刘强用木筏送过来。木筏是刘强用树枝扎的,载两人不会沉。刘强把木筏送给孟慧英,他说:“今年涝得重,村里人都在节省粮食,很多人用筏子到地里捞青玉米。青玉米已经有了浆,劈回来可以烀着吃,虽然发了霉,总比没吃的强。”他还告诉孟慧英:“用这个筏子到高岗地捡些树枝,弄回来当柴烧,做饭的问题就解决了。”他还说:“让小石头跟刘喜要几个大鱼钩,学刘喜的方法钓鲇鱼。鲇鱼好钓,刘喜如果顺性子,一天钓好多。”

孟慧英过意不去,对刘强说:“你的好心嫂子心领了,筏子我不能要,你家也需要它。”刘强说:“我说给你就是给你,你还要用它渡过去出工,回去我再扎一个。”孟慧英仍然推辞:“说得轻巧,你上哪找这些树枝?”刘强说:“我是个大男人,还能让这点儿事难倒,没有树枝,我用秫秸扎一个。”

孟慧英问:“筏子放到这,你咋回去?”

“我蹚回去,在东大坑边上绕,连试试深浅,你摆筏子进村,就顺着我蹚的路线走。”下水后,刘强又嘱咐:“嫂子,队里准备拿出一条船专门送孩子,已经开学了,让他和刘喜一同去,千万别让小石头失学。”

送孩子们上学的是乔瞎子,接最后一个孩子是小石头。刘喜看着小石头笑,但笑得不是很怪。小石头也不怒视刘喜,而是别过头不理他。他俩的积怨有所缓解,起源于一次孩子们之间的打架。

发水前,小石头到东大泡子抓小蛤蟆,马向伟想撵走他,又不敢和他直接冲突,便和马成林在后面指指点点,骂小石头是带犊子。小石头假装没听见,低着头,慢慢地接近马成林。马成林手里攥着小蛤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小石头掐住脖子。马成林没反抗,直挺挺地躺在泥水里。小石头松开手,左右开弓,扇马成林的嘴巴子。看到马成林挨打,马向伟撒腿就跑,见马向东迎面走来,他又跑回帮马成林。

刘喜非常敌视一脸阴气的小石头,不愿和这个黑小子一起玩儿,抓小蛤蟆时,还瞅着小石头怪笑。小石头更烦刘喜,觉得这个笑嘻嘻的坏小子没有好下水。他提防刘喜,特别提防刘喜的怪笑,随时准备和刘喜搏斗。刘喜也听到马向伟和马成林骂小石头,冲着他俩“嘿嘿”笑两声。小石头低着头接近马成林,刘喜看出要打架,目光紧跟小石头,心里快活地欢呼:“太好了,打起来了!小石头,拿出咬我的能耐,连打带咬。小狗崽子马成林,一会你的头上都是包。嘿,二对一,看你小石头的本事大不大,你小子敢咬我,这回俩狗崽子一起咬你,让你头破血流。”当小石头掐倒马成林时,刘喜觉得小石头的形象高大起来,脸上的笑所剩无几,在心里替小石头加油:“好样的,对狗崽子不能留情,出手必须狠,跟你叫爹,也不能饶他!”小石头扇马成林嘴巴子,刘喜高兴得直想蹦。马向伟跑回来帮马成林,刘喜也赶了过去,笑嘻嘻地看着马向伟,把他认为最得力的武器——装满小蛤蟆的罐头瓶扣在马向伟头上。

马向东把刘喜和小石头拉起,给他俩一人一个嘴巴子,又是一人一脚,先后踢进东大坑。刘喜和小石头爬出水坑时,马向东已经把马向伟和马成林领走。小石头盯住刘喜,表情僵化,看不出对刘喜的感谢还是对他的仇视。刘喜盯着小石头,又是笑嘻嘻,但他没有袭击小石头的念头。

他和小石头开始和平共处,两人的学习成绩也有提高。

刘喜仍然坐在最前排的正中间,6老师仍然使用刘喜做的榆木教棍,只不过很少敲刘喜的脑壳。

开学后,刘喜戴上了红领巾,让他又是高兴又是悲哀。高兴的是,自己也成了一名少先队员,省得看别人带红领巾眼馋,也可以大大方方地上间操了,有个集体活动也不用东躲**。悲哀的是,红领巾给得太晚,别人都戴旧了,他这还是新的,仍然比别人差。刘喜在高兴、悲哀的同时又产生不平衡,因为乔红霞也戴上了红领巾。他嘀咕:“乔红霞是乔瞎子的闺女,下放富农的子女,长得像麻杆儿,上课不发言,倒是守纪律,总是低着头,很怕别人看她的脸,最怕别人喊她小富农。”刘喜还记得自己当过小地主,他认为:“那是短暂的,而乔红霞是长期的,她不能和我刘喜一个待遇。”

小石头也和刘喜一起戴上的红领巾。至此,6老师这个班全部都是少先队员。小石头非常珍惜这份荣誉,红领巾洗得很干净,每天都是整齐地戴在脖子上。刘喜不戴红领巾,但红领巾也不离身,把它揣进衣兜,还故意露出一个角。

由于刘屯被水围困,上学只能靠小船摆渡,有时小船被摆走,或乔瞎子叫不齐,孩子们经常缺课。不上学是刘喜最高兴的事情,他可以抓小蛤蟆钓鲇鱼,也可以偷着摆弄小船,在水里玩耍。

小船靠近孟慧英的房山头,刘喜让船停住,他坐在船头,看小石头钓鱼。

小石头使用的四把鱼竿都是柳木棍子,鱼线是孟慧英捻的棉线绳,鱼钩很大,用小蛤蟆做诱饵,只能钓鲇鱼。不知是小石头运气好,还是东大泡子边上鲇鱼多,小石头连着钓上三条半斤重的鲇鱼。刘喜看着眼儿热,琢磨用什么方法给这个阴着脸的黑小子捣乱。

在捣乱之前,刘喜先要划分小石头是好人还是坏人。如果他是好人,捣乱是错误的,只有坏蛋才干这种事。如果他是坏人,就不能让他钓上鱼,筐里的鱼也得给他放走。刘喜有判定好人还是坏人的标准,认为欺负别人的人都是坏人,被欺负的人都是好人。自从小石头来刘屯以后,刘喜又觉得这个标准不实用。小石头被人欺负,可他绝对是个坏人。这个黑小子不但坏,而且狠,他不但不怕刘喜咬,而且用同样的方式咬刘喜,咬住不松口。刘喜又把判定是好人还是坏人的标准延伸到父母身上,他认为爹娘坏,儿子准坏。瘸狗马向勇最坏,他儿子马成林就是坏人,打他骂他理所当然。可孟慧英是好人,小石头为啥那样坏?刘喜觉得这个标准也不正确。在刘喜心目中,坏人永远是坏人,一辈子也改不了,可小石头打了马成林后,他的这个观念也在动摇,他认为小石头和马成林不一样。住在马向勇的下屋那时,小石头是坏人,现在不是。坏人都是一伙的,小石头和马成林不是一伙。

小石头见刘喜把船停在鱼竿前,还笑嘻嘻地往鱼筐里看,觉得刘喜要发坏。他站直身,鲇鱼把鱼漂拉下水,他都没顾提鱼竿。

在小石头心目中,刘喜坏得流脓,必须时时堤防,随时准备反击。可这个笑嘻嘻的家伙太皮实,那样咬他都不叫疼。这个坏小子下手还快,对付他,可不像对付马成林那样容易。

刘喜帮小石头打马向伟,小石头对他的看法稍有改变,但是,小石头并没有放松对刘喜的警惕。

小石头在岸上盯着刘喜,刘喜坐在船头嘻嘻笑,隔着水,两个少年对峙着。

突然,刘喜举起船杆,拍打水面,浪花冲击小石头的鱼漂。小石头抓起泥,准备迎战。刘喜冲他一声怪笑,然后把船摆走。

刘喜把船摆到小石头家的斜对岸,听到学校里孩子们的读书声,他没停船,想回家钓鲇鱼。

到家后,他又改变主意,穿上衣服回到船上,把船丢到小学旁边的水里,刘喜进了学校。他把兜里的红领巾多露出一些,故意出现在付老师面前,没有嬉笑,很认真地给付老师敬个少先队礼。

虽然小南河发了水,刘屯小学仍然按时开学,兰正书记还给剪了彩。

外村的孩子暂时来不了,刘屯的孩子也凑了三十多人。马向伟和弟弟一同报到,连十二岁的小霞也上了一年级。马文哥俩一直反对建学校,学校建成了,他们觉得不把孩子送进去就是吃亏。马文说的更直截:“无产阶级的学校,就得收无产阶级学生,小霞上学,也不耽误做饭,每天到学校坐两堂,她还有个说话的伴儿。”但是,马文对上级派来的付老师不满意,说她在城里丢了裤子,女孩子容易跟她学坏。

本来是想让吴小兰当老师的,可临近开学,吴小兰还没从城里回来。兰正发了火,摆着筏子去了吴有金家,指着吴有金的鼻子说:“你吴有金可把我调理了,我兰正头一次坐这么大的蜡,我给教育组打了左一个保票右一个保票,这可好,学校跟我要人,我连影都抓不着。你吴有金给我来个痛快的,今天就把你闺女找回来!”吴有金显得很为难,低着头说:“兰书记,这么大的水,我就是长翅膀也接不回来啊!”

兰正气呼呼地问:“你是不是要放弃这个机会?”

“咳!是想放弃。当个民办教师没啥意思,孩子愿意呆在城里。”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吴小兰的真心话?”

“孩子在农村呆够了,想换换环境。”

兰正很激动:“吴有金啊吴有金,你供闺女上学图个啥?不就是让她有个出息吗!吴小兰是咱大队有文化的人,要发挥她的才能,为咱社会主义做贡献。跟你说吧吴有金,我以前是想把她调到大队,后来一考虑,她还小,一个女孩子,当大队的妇女主任不合适。可我这个大队书记眼不瞎,知道小兰是个上进的好青年,从建学校那天起,我就考虑让她当老师。你这个老山东,说你见识少你还不服气,现在有能耐的人都有个师字头衔。拿我儿子来说,念了大书,就叫工程师。民办教师也是师,同样受人尊敬!”兰正见吴有金不停地抽蛤蟆烟,想用烟雾掩盖苦闷,他扶着顶梁柱大声吼:“吴有金你听着,三天之内必须把吴小兰找回来,这是政治任务,想通了要完成,想不通也要完成!”

兰正走后,马向勇去了吴有金家,吴有金心里郁闷,见了这个瘸子更烦,便想支走他:“到你三叔家看看,他如果有空,让他到我这来一趟。”

马文从地里捞来青玉米,挑出一些刚发霉的让小霞烀,他和马向勇去了吴有金家。

吴有金向马文说了兰正的意图,马文说:“不就这点屁事儿吗?看把你愁的,你把小兰叫回来不就完了,省得惹兰书记生气。”

吴有金一袋接一袋地抽烟。

马文说:“你这人也不知咋地了,越老越装不下事儿,不就是怕刘强再来勾搭吗,咱们看得紧点,屁事儿也出不了。刘强不是贫下中农,矿里又来调查他爹,说不定后果啥样,他没资格进学校。再者说,咱小兰当了老师,他刘强巴结不上。”

吴有金活了心,也打算把闺女接回来,因为这关系到孩子的前程。

然而,马向勇的一席话,彻底打消他接回吴小兰的念头。

马向勇说:“吴小兰当老师,吴大叔就要面对这样一个现实,她和刘强钻过大草垛,村里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她怎么面对那么多的孩子?怎样给孩子们讲课?如果哪个淘气包在课堂上把这事揭出来,不但小兰的脸上挂不住,你的老脸也没处搁。”

心里刚刚亮堂一些的吴有金又罩上一层乌云,他狠狠地骂一句:“刘强这个王八犊子,你可把我坑苦了!”

兰正原以为他的思想工作有力度,吴有金准能把闺女找回来。可三天过后,仍然见不到吴小兰。他急忙跑到公社文教组,请他们另派老师,并恳请不要耽误已经报了名的孩子们。

付亚辉被派到刘屯小学,她离家远,需要住宿。兰正指示吴有金、刘:必须像对待工作组一样照顾付老师,不但保证让她吃好,还要保证她的安全。

刘强担负起帮付亚辉整理宿舍的任务。

付亚辉先住到刘强家,和李淑芝一起睡。李淑芝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她,让刘喜钓鱼给她吃。宿舍收拾好,付亚辉搬进了学校。

学生们都喜欢这个温和爽朗的女老师,年轻人也愿意听这个漂亮姑娘说话,然而,丢裤子的事仍然是一片阴云,给她投下无法驱散的阴影。刘屯人又知道,这个丢裤子的女老师,就是当年和男人坐在一个拖拉机里的女司机,多事的人又产生了好心。

晚上蚊虫扑脸,为了防蚊咬,几乎家家不点灯。年轻人喜欢往一块儿聚,用割来的蒿草熏蚊子,互相打闹,讲一些大姑娘小媳妇的新鲜事。正在打闹的羊羔子向伙伴们建议:“付老师屋里有灯光,咱们到窗下看她在干啥,说不定刘强还在屋里呢。”马向东第一个响应,他说:“付老师在刘强家住过,两人准钻一个被窝,比钻大草垛还方便呢。咱们可得去看看,说不定能看到西洋片儿。”

马向东辱骂付亚辉是源于杨秀华。

杨敬祖不止一次地给马文透话,说女儿太犟,不肯嫁给马向东,如果逼得紧,又怕出人命。马向东哭着嚎着让父亲再求杨敬祖,被气怒的马文打了两个嘴巴子。马向东认为杨秀华看不上他都是刘强从中作祟,便迁怒于刘强。听说付亚辉在开学时住到刘强家,便编造出她和刘强不干净的瞎话。

为了让付亚辉的屋里亮堂一些,刘强在窗上安了一块玻璃,外面有秫秸窗帘,付亚辉没有放,只有在睡觉时,她才用衣服挡在玻璃上。付老师全贯注地工作,没有注意到外面的事。

马向东那伙人看到付老师在炕桌上写字,他们不敢太放肆,只在窗下交头接耳,嘁嘁喳喳。渐渐地,声音大起来,付亚辉听得到:

“不赖人家丢裤子,这样漂亮妞谁见谁哆嗦,连马向前还想比划呢,马向前说宁可挨枪子儿,也要和她睡一觉。”

“我看到过,马向前偷着来过这里。”

“你别放驴屁,我哥不是下三烂。”

“你哥怎地,和你没两样,都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人家付老师半个眼也没瞧上他,要说看上刘强还差不多。”

“我不那样看,丢过裤子的人,跟谁睡都是一个样。”

付亚辉觉得这些话像棵棵毒箭,每一棵都射向她的要害。

她为了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弟弟妹妹而勤奋工作,她不懂,他们为什么要伤害她?付亚辉感到窗外的人各个张牙舞爪,手持滴血的利剑,随时会闯进屋把她毁掉。她恐惧,手在恐惧中颤抖,批改作业的笔掉在炕上。>

付亚辉寻找笔,笔在她眼下,她看不到。付亚辉想熄灯,油灯在她面前,她吹不灭。付亚辉想哭,眼泪改变不了现实。付亚辉想喊,喊也没用,不会有人站出来替她说话。此时此地,付亚辉最需要一个能帮助她的男人。

一声怒喝在窗外响起:“滚开!”零乱的脚步声向四外散去,还有人摔在泥水里。羊羔子凑到来人耳边想说什么,来人送给他一个嘴巴子,接着补给他一个腚根脚。来人大声吼:“嘿、嘿也好,嘿再来学校捣乱,我掰断他的腿!”

付亚辉打开门缝往外看,给她解围的是位粗壮的赤脚青年,她在小南营水库遇到过。

付亚辉既有对他的感激,又有对他的怨恨,而心里又激荡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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