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节
刘志就读于庞妃中学,上初中二年级。「请记住邮箱:ltxsba@gmail.com 无法打开网站可发任意内容找回最新地址」
庞妃镇是一个很大的村镇,村镇有很久的历史。据说,这里曾经出过一个王妃,妃子姓庞,故村名叫庞妃屯,后来入口增加,又名庞妃镇。怪的是,村子里没一家庞姓,不知荣耀的庞家还有没有后人。村镇旁有一座庞妃庙,进香火的都是外姓人,他们不是祭祀祖先,而是祈求庞妃帮助,让他们也生养王妃,以此来改变家族的命运。人们想不到,奉为仙的庞妃也有嫉妒心理,不想让旁人取代她的地位。尽管历代朝拜不断,这一带再没出现显赫的女人。
庞妃庙四周是百年以上的古松,风吹过,发出松吼声,提示人们,这是一个肃穆的地方。它的旁边是县道,四通八达,不但可以通往省城,也可以去清河市。县道上通了“帕翅车”,也有人叫它“大捷克”。一天跑两次,时间不定。
“帕翅车”在庞妃镇有一个站点,以一个石碑为标志。石碑上有碑文,赞颂当地很有名的一位烈女。她十六岁订了亲,准备嫁给庞妃镇的汪姓财主,做填房。财主不幸遭瘟疫病死,还没谋面的小女子只好抱公鸡和画像拜成天地,在家里担负起抚育继子的重任。没有外嫁,也没有外遇,殁于不惑之年。继子为追念她的贤德,竖起烈女碑。土改时汪姓地主被镇压,儿孙们逃散外地,他家的院落就成了现在的初级中学。
全县只有三所初中,一所在县城,乡村有两所,庞妃镇这所学校涵盖四个公社,原来叫县三中,后来改名叫庞妃中学。庞妃中学二年级设三个班,刘志在三班。
刘屯离学校二十里地,刘志每天要用脚量过四十里的路程。到了二年级,他选择了住宿。
为了照顾道远的学生,学校建立了简易宿舍,实际上让学生睡在教室里。学校不供应粮,学生的口粮由学生往学校交。一天一斤毛粮,“校友”负责做成大饼子。没有副食补充,通常只吃个半饱。有些学生条件好,他们从家里带炒面。刘志知道家里粮食不足,常瞒着母亲说他能够吃饱,有时李淑芝也给他准备炒面,刘志返校时总是故意忘掉。
刘志的班主任是于占江,他教三个班的数学。于老师很佩服刘志的吃苦精,经常鼓励他勤奋学习。
于老师和刘志都爱好音乐,于老师喜欢吹箫,刘志吹笛子,乐器不同,吹奏的曲子不同,格调也不同。箫声低哀悠长,笛声欢快明亮。但是,于老师从刘志的笛声中体会出一种愤世和仇怨的心情。
刘志还有一个特长,那就是摆弄土乐器。他可以用秫秸杆儿或柳条皮做成小笛,捂在手里,用手指控制音符,吹出动听的音乐。
刚上二年级,于老师按学校的要求,让每个学生都填写自己的理想。刘志的理想是当一名音乐家,用音乐诉出全人类的烦恼,用音乐给无产阶级带来欢乐,用音乐讴歌社会主义的伟大成就,用音乐颂扬伟大领袖**的英明和恩情。还要用音乐击溃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阶级,解放全世界受苦受难的人民。于老师看后,先是摇摇头,然后认真地对刘志说:“一个有志青年,应该树立远大理想,但理想不能脱离现实。音乐也好,文学也好,都要受到政治环境的限制,鲜花和毒草往往根据掌权人的好恶来判断。更要顺从形势,服从政治导向。如果在极严格限制的条框内搞音乐,音乐家的难度可想而知。
被控制的文学和音乐,说是为某个阶级服务,实际为个人或者为某个集团服务。科学属于全人类,虽然一些科学成果被独裁者利用,但是,科学推动社会发展,也给广大人民群众带来福利。搞科学的人存在空间大,大不了算做白专,不至于犯致命的政治错误,也不至镣铐加身。现在,你把精力多用在学习数理化上,掌握真正的本领。别听时下流行的话,什么学会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我承认这个现实,有个好爸爸,他是幸运儿,大多数青年都不会这样幸运。还有的青年命中注定有一个坏爸爸,这个爸爸养育了他,也给他带来挣脱不掉的枷锁。做为一个好青年,要学会**,要自强,更要在逆境中挺直腰,戴着枷锁也要承担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我做为一名教师,还是坚信那句格言,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刘志觉得于老师说得是肺腑之言,但是,于老师的话过于偏激,不合时宜。他在心里说:“这个耿犟的瘦高个,平时很注意自己的话语,能对我讲出这些,是于老师对我的信任。”刘志非常敬重于老师,对于老师教的数学课,听得特别认真,他的数学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于老师干满大山窝水库的工期后,回到村里。学校在审查他的问题时,把他说的所有倔话归纳在一起,虽然不顺耳,找不到实质性的反动言论,只能看做右倾,不够右派。经过几位校领导的认真讨论后,校长做出决定:由于教学需要,暂时把于占江调回学校,监视行动。
于老师回校后,毛病改了很多,除了教学外,他很少和别人交流。说给刘志的一席话,那是碰上知音,对其他学生,从来不讲这些敏感的大道理。尽管这样,仍然有老师对他不满,说他是狗改不了吃屎。于老师虽然话少了,有人觉得,他说出的话能把别人顶到南墙,早晚还是挨整的角色。”
于老师还有一件事让别人看不惯,说他生活不检点。他和罗老师打得火热,被认为男女间胡扯,正派的人们用可怜的态度嘲笑他:“你说你瘦得像麻杆儿,吃口饭保住命就行了,有那种非份之想干什么?”更让人不可理喻的是,这种非份之想竟然想到罗老师身上。罗老师是什么人?被镇压的反革命老婆,别人躲还来不及,他伸着瘦长脖子往上撞。
罗老师靠一张美丽的脸蛋和知识女性的身份嫁给一个大她十一岁的男人,这男人很有地位。后来查出他是隐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虽然和日本关东军有过拼死搏斗,但是,他双手沾满无产阶级革命者的鲜血,人民政权不能放过他,一颗子弹结束他的荣华。当时,罗老师还是热血青年,只可惜她是一个孩子的母亲,这孩子身体里流着侩子手的污血,罗老师一辈子也摆脱不了和侩子手的干系,永远生活在悔恨和自责之中。罗老师教刘志语文课,写的字和她本人一样秀丽。她讲课口齿清楚,语音标准,朗诵散文最动听,读到动情处,常常露出少女般的悲痛和欢乐,
罗老师故意和学生拉开距离,特别疏远刘志这样的非贫雇农子女。刘志不喜欢她,见到她就眼斜。
刘志就是饿晕在罗老师的语文课堂上,罗老师装做没看见,仍然讲她的语法和词汇。是于老师找来刘志同村的贾孝忠,贾孝忠连背带扶把他弄回家。
晕倒后第二天,刘志带着炒面去上学,路上感到浑身无力,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他挣扎了二个半小时才到学校。炒面有限,他现在还不能吃,课堂上,尽管饿得眼前模糊,他还是强挺着。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刘志发现书桌里多了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半个大饼子。刘志以为是谁故意害他,让他重演小学时“红蓝铅笔”的悲剧。
悲剧的当事人辛新也考上中学,和刘志一个班,两人从来没说过话。因为红蓝铅笔的缘故,刘志总是用斜眼对待辛新。刘志虽然知道那件事不怨辛新,但是,抹不掉对辛新的忿恨。他认为,如果辛新不丢红蓝铅笔,谷长汉就没有理由那样难为他。
刘志看着喧乎乎的大饼子,满嘴的口水要往外涌,肠胃绞着劲,恨不得立刻吞下。他抑制自己,在心里说:“准是有人不安好心,拿大饼子逗弄我,我一动它,保证有人喊丢了吃的,让我赔他不说,更让我当众出丑。”快下课时,刘志斜着眼把班里的同学看了一遍,没有发现异样。他在包大饼子的纸上写了四行字:“饼子虽好吃,但是我没动,不安好心人,请你快拿走。”中午,刘志没回教室,他认为,书桌里是个是非之地,想办法尽量避开。
上课的铃声响后,刘志回到教室,大饼子不见了,他轻松地出了口气。第二天,他的书桌里又出现了大饼子,香味儿挠着他的心,愤怒把眼睛挤斜,刘志气呼呼地离开教室。
第三天,又有大饼子。刘志改变前两天的态度,暗自说:“大饼子里就是放毒药,我也先吃了它。”已经饿急的刘志,几口就把大饼子吞到肚子里。
一下午没人找大饼子,这让刘志感到怪,更怪的是每天都有半个大饼子放在他的书桌里。
刘志吃着大饼子的时候,总发现辛新偷着笑,忽然想到:“莫非放大饼子的人是她?她在前座,有放大饼子的机会。”刘志开始认真地审视辛新,发现这个一脸鼻涕的小丫头已经出落成丰满成熟的大姑娘,以前的细黄小辫变成黑色短发,脸蛋儿白白净净,眼睛水汪汪,黑白分明的眼珠仿佛泡在纯重的柔情里。辛新也意识到刘志猜到是她放的大饼子,回过头看刘志,目光相遇时,刘志很不自然地躲开。
在刘志的记忆里,都是别人对他的欺负和歧视,逐渐形成逆反心理,惯用仇恨的斜视对待政治上强势之人。对待女同学,他总是抱着躲避的态度,班里女同学的面孔,他几乎分不清楚。今天,他才观察辛新,不仅是辛新的美貌征服了他,更主要是辛新的善良把他感动。刘志从小到大,只有母亲和奶奶关心呵护他,又出现一个关心他的女性,让他初步体会到,这个世间在母爱之外还有别的温情。也许这种温情对别人无所谓,而对政治高压下的刘志来说,比大救星的恩情还要深重。刘志感激辛新,甚至产生报恩的想法,暗下决心,再苦再难也要把功课学好,将来有出息,一定偿还辛新的帮助。刘志没想到、也不可能想到,他这种复仇和报恩的极端情绪,不但报答不了辛新,还会亲手把她葬送!
家里知道刘志在学校吃不饱,李淑芝除了给刘志带炒面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孩子都是吃饭的年龄,又周济了杨家一些粮食,刚上冬就感到粮食紧张,同时也感到手里钱打不开捻儿。
李淑芝也到队里出工,都是在农忙时,顶个半拉子,挣不了几个工分儿。刘强是壮劳力,又赔了吴有金的工钱,工分儿不比别人多。这一年年景好,每天的分值六毛八分,刘强母子俩的工分儿仅够全家人的口粮和柴禾钱。虽然刘宏达能寄回一些,家里的油盐酱醋都得花销,人情里往不说,还要穿衣盖被,这些钱根本铺展不开。李淑芝会纺线,也会织粗布,家里也有纺车。但是,没有棉花,什么也干不成。织布用的架子让刘强拆坏做了板凳腿,纺车扔在屋外的仓子里,做棉衣用的棉花和布都得用钱买。李淑芝又考虑到刘强长大成人,成家就在眼前,她把每人二十一尺的布票大部分买了白布和大花布,给儿子积攒一些被里儿和被面儿,这就苦了家里人。刘强每年还可以做上一套新衣服,刘志的衣服是补丁落补丁,轮到小刘喜,衣服总是露着肉。好在刘喜不知道争穿的,手脚冻成疮,也不影响他在外面疯跑,只要有大饼子,他就活蹦乱跳。
最让李淑芝头疼的是两个孩子的学杂费,刘喜可以往后延一延,刘志不行,能上得起中学,就得拿学杂费。为学杂费这个事,刘志向母亲和哥哥提出退学,被刘强断然拒绝,他对刘志说:“只要你好好念,家里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你要不念,就别回这个家!”
为了赚些钱,刘强想到了打黄皮子的营生。一个公黄鼠狼的皮能卖到六、七元钱,母的也能卖两元多,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当地流传黄皮子能迷人的说法,而且村里有人让它迷住过,严重的让它闹得死去活来。黄皮子太厉害,村民们很少有人得罪它,它抓走马荣家鸡窝里的老母鸡,全家人都不敢说个“不”字。
老黑不听这一套,他不但家谱画得好,三太爷也画得逼真,打黄皮子很内行。
三太爷当中的一位太爷是黄仙,他是黄皮子成了精,变成人的模样,虽然凶,比那些伪君子的脸让人看到舒服些。
老黑打黄皮子是有规矩的,下踩夹从来不堵洞门儿。他认为堵洞门儿那是欺负到人家头上,狗急了还会跳墙,把灵三太爷的后代惹翻了,一定会牢牢地迷住你,甚至让你永世不得翻身。老黑打黄皮子的方法靠引诱,他把捉来的豆储子用火烧,用烧出香味儿的耗子肉做诱饵,放在黄皮子容易出没的地方。他这样想:“你黄皮子嘴馋,吃我放的耗子肉,我要你的命也是理所当然。这世间干什么都有风险,想吃肉就得付出代价。”老黑认为,这样就可以和黄皮子扯平了。事实也是如此,黄皮子迷过村里很多人,从来没找过老黑。
刘强打黄皮子也不堵洞门儿,他不是怕黄皮子迷惑他,是觉得洞里还有小黄皮子,它们还没长大,皮不能卖钱,不能让那些傻乎乎的小东西白白赔上性命。
打黄皮子必须在大雪前后,这季节的皮毛最好,能卖上好价钱。
夜静时,刘强从家里出来。他背一个黄书包,里面装满干土,这些土做伪装用。踩夹放在黄皮子容易走过的地方,把干土撒在踩夹的铁片上,不让黄皮子发现这里有要它性命的机关,毫无防备地把爪踩在踩夹的铁片上。刘强的踩夹都是自己做的,精巧结实,如果黄皮子踩上夹子的小铁片,夹子快速收拢,正好夹住它的脚趾,不伤及腿上的皮毛。夹子拖着一条铁链,铁链的后边是倒戗刺树枝。被夹住爪的黄皮子都选择往树丛里钻,被刮住,只好等到第二天黎明前被处死。
刘强手里握把宽面镰刀,用做夜间扫开障碍。如果摸黑钻进柳树丛里,或者被拉刺棵子绊住,可以用镰刀割开。另方面为了仗胆儿,遇到狐狸或者夜猫子,用镰刀吓跑它们,也不怕遇到狼。
刘强手里还有一个手电筒,轻易不用,因为村里还有打黄皮子的人,暴露了自己,会被别人偷偷跟上,打到的黄皮子被人拎走,连踩夹也剩不下。
星星被云层遮盖,夜显得特别黑,伸手不见五指。村里都熄了灯,整个世界仿佛没有一线光亮。天上飘着零星的轻雪,又给漆黑的夜增加几分阴冷。刘强摸索着在王显富家的风障边上放上一把踩夹,然后又转到吴有金的房后。吴有金的房后用秫秸夹了风障,风障和后墙有三尺远的距离,里面放着阴干的白菜。耗子冬天找不到粮食,到这里偷干菜充饥。黄皮子见到风障里有耗子出没,它也时常光顾这里。
刘强把踩夹放好后,悄悄转到吴有金的房前,靠在窗户旁,听着屋里的声音。他想知道吴小兰在没在家里,更想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听别人说,吴小兰的情绪很不好,整天不说一句话,又没有机会安慰她,刘强放心不下,哪怕听见她一点儿声音也好。然而,屋里只传出吴有金酣重的呼噜声。刘强的心即失落又沉重,他离开村子,向南甸子上走去。
甸子上堆着很多草垛,草垛旁能打到黄皮子,老黑常在这里转悠,大胖子哥俩也在这里下踩夹,刘强没停留。
刘强往远走,去别人不去的地方。
来到大柳树下,他站在淹死鬼的孤坟前。刘强想:“淹死鬼的坟没有被风雨抹平,一定有人偷着给他培土。”
当年平乱坟岗子时,周云告诉刘强不要动淹死鬼的坟,这里面一定有说道。刘强黑夜到这里来,并不是想解开这个谜,是因为他发现这个坟上有个洞,洞门口有黄皮子的爪印,他想在坟洞的旁边下踩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