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节
雪后的早晨,一轮红日从东方地平线上蓬勃而出,光芒四射。01bz.cc白雪包裹的刘屯,炊烟袅袅。早起的妇女们,悄悄点着灶坑里的柴草,为熟睡的丈夫和孩子们准备早饭。吴有金的咳嗽声打破了小村子的寂静,紧接着又传出男人们的喝狗声、唤猪声,女人的轰鸡撵鸭声。被列为“四害”的麻雀似乎忘了人类对它们的憎恶和捕杀,又成群结队地落在马棚下,落在柳红伟刚刚扫开的小队院子中。叽喳不停,抱怨大雪挤占了它们的生存空间。
生产队的钟声响起,敲钟人是吴有金。
今天的钟敲得晚,钟声沉闷。吴有金狠狠地敲了三下,然后把钟锤扔进生产队的院子里,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向南甸子看了几眼,然后骂一句:“这个狗娘养的!”
村外响起马铃声,一个由十几辆马车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驶进小村。都是三挂马车,骡马膘肥体壮,赶车人也显得格外精。
赶头车的车把式四十多岁,和其他车把式一样,都穿着蓝色大棉袄,只是戴的帽子比别人强。其他人戴狗皮帽子,他的帽子是狐狸皮,狐狸皮帽子护着一双小眼睛,眼里不停地淌眼泪,当地人叫他漏风眼。
“漏风眼”进村就喊:“哪位是老连长?我们是农场的,奉领导之命,到你村拉草。”刘占山从家里钻出来,车把式大声问他:“那位老弟,我打听一下,老连长家住在哪?”
刘占山听车把式要找“老连长”,心里说:“准是老家伙当队长时瞎搭咕,整来这老多马车。这个小心眼儿,还真为村里干了点儿好事,秋末给大家多分了口粮,省得这一年再挨饿。”刘占山没急着搭理车把式,而是站在院子里小声嘟囔:“也不知哪个王八蛋吃里爬外,把他给告了,告他别的也行啊!这小子专告他多分粮的事。私分国粮从来都是要命的,老家伙好不容易逃脱,也该吸取教训。”刘占山看一眼拉草的车队,又对“老连长”产生意见:“你为大家办事,我这有良心的人说你好,可不见得没人整你。老家伙不死心,又张罗给队里卖草,八成是吃饱撑得。”
“老连长”给全体社员多分了口粮,让马向勇告了黑状,兰正立刻从各小队抽调人手,成立临时工作组,专门儿调查和处理此事。
工作组在刘屯调查十几天,也没弄出满意的结果。查小队会计帐,刘仁的账本上明明白白写着每人三百六十斤,和上级的规定分毫不差。问刘仁为啥不把多分的粮上账,平时随和软弱的“小白脸”显得非常强硬,一口咬定他不知道多分粮的事。有人怀疑“老连长”在秤上做了手脚,可是,分粮时他又不把秤杆,多余的粮食没办法从他手里流向社员家。动员村里人把多分的粮交回生产队,没有一个人承认多分,连马向勇都把粮囤看紧。工作组成员中,有人对这件事失去兴趣,也有人主张挨家挨户地往回收。在意见难以统一的情况下,兰正表了态:“刘宏祥依仗自己成份好,不认真学习**著作,缺乏无产阶级的无私精,也缺乏革命的国际主义精,思想动摇,胆大妄为,私分国粮,问题严重,就地免职,等候严肃处理!”
免掉“老连长”的队长职务后,兰正又表扬举报人:“有的群众反映,队里多分了粮食,这种做法很了不起,是大公无私的表现,绝对是革命行为!他用行动向全世界证明,我们刘屯的贫下中农是伟大的,眼里容不得沙子,肚子里容不得私分的粮食!刘屯人在**思想的光辉指引下,有着坚强的革命精,有了这种精,我们就能战胜一切反动派,就能打败美帝国主义和现代修正主义。全大队的社员都要向革命的刘屯人学习,坚决将革命进行到底,早日实现**!”兰正又讲:“但是,要想把多分的粮食收回来,也有重重困难,首先是多分的数量不好弄清。另外,得到粮食的人家,绝大多数是贫下中农,是革命的中坚力量,我们不能挫伤广大贫下中农的革命积极性。”兰正忽然感到,这样讲容易被一些人误解,他把话往回拉:“但是,我们不能害怕困难,革命者都不能在困难面前低头!分粮这件事不能拉倒,多大的困难也要查,查不清楚也要查,绝不能让个别人占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的便宜!国家也有困难,我们还要用粮食支援全世界受苦受难的阶级兄弟。每一颗粮食都要珍惜。”兰正又在拐弯:“但是,我们还有很多革命工作,要备耕,要兴修水利,还要植树造林,这些都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首要任务。我们先把查粮的事放一放,以后一定要搞清楚,不查清楚,绝不罢休!”兰正叫过刚刚“就地免职”的“老连长”,厉声呵斥:“告诉你刘宏祥,你的事情还没完,你先老老实实劳动,将功折罪!”
喝呼完“老连长”,兰正的声音平和下来:“社员同志们,为保我们红色江山永不变色,我们要在**思想的光辉指引下,在上级领导的统一指挥下,认真做好每一项革命工作,有矛盾尽量在基层解决。我们要关心领导,不要给百忙的领导添麻烦。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分清两个矛盾,如果是人民内部矛盾,我们要采取批评教育的方法,把他团结过来。如果是阶级矛盾,我们绝不能手软,坚决把敌人打翻在地!”兰正着重强调:“但是,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把村里的事情越级捅到上边去了,领导派人追到你的头上,我兰正可没法替你搪着。”
兰正这套多个“但是”、多处转折的理论在刘屯发挥效力,马向勇没敢把多分粮的事捅到公社,“老连长”逃过劫难。
“老连长”蔫了几天,后来觉得,分粮的事没人再纠了,他又支楞起来,仿佛自己干了件惊天动地的英雄事,而且还要和评书上的包公相比。他对孬老爷说:“包青天陈州放粮,救济穷人,垂恩千古,我多分一点儿粮也不是自己吃,撸了队长也值得。”孬老爷晃着永远不想抬起的头,低声说:“岁数不小了,别说小孩子话,现时下来说,还是听老吴的,老吴说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
刘屯大多数社员都在暗地里骂,说举报“老连长”的人不是人揍的,刘占山认定举报者就是马向勇。
“漏风眼”见刘占山不吭声,以为他没听见,说了句:“真倒霉,碰到个哑巴。”
刘占山用手指了指走在街上的马向勇,然后慢腾腾地往生产队走。“漏风眼”把长鞭在空中一甩,打个脆响,三匹马往前一蹿,很快赶上马向勇。
“漏风眼”在马向勇跟前跳下车。
马向勇见一路车队奔他而来,已经想到来拉草,他晃着身子,把目光放在拉帮套的枣红马身上。
这匹马个头不算很大,身子非常光滑,鬃毛长,而且不停地抖动,特别是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充满敌意地注视眼前阴险的陌生人。
“漏风眼”对马向勇说:“老连长,没见过这样的好马吧?这是匹走马,跑起来又稳又快,只是没有人能够驯服它,如果你能骑它溜一圈儿,我把它白送给你。”他见马向勇的目光仍然不离枣红马,非常着急地大声说:“别看了,看也没用。我们这些人到刘屯拉草,足足走了一宿,冰天雪地的冻够戗,你们先给弄点吃的,让大家暖和暖和。”
马向勇听车把式叫他“老连长”,知道弄错了,松弛的脸上挤出一丝笑,问“漏风眼”:“谁告诉你的?说我是老连长。”
车把式指一指他的瘸腿说:“那还用问?就凭你这条伤腿,准是久经战场,立过战功,你一定是老连长。”
马向勇脸上的赘肉动一下,瞬间被虚假的讪笑掩饰住,指着不远处的大院儿说:“那是小队,到队里再说。”
“漏风眼”又甩个响鞭,领着马车队进到小队的院子里。
队部里人不多,除去夜间在队里睡觉的几个人外,又多了孬老爷和吴有金。孬老爷嫌家里炕凉,早早地来到队里,在炕上找个热地方坐下来,半闭着眼,等待社员到齐后由队长分配活计。
“漏风眼”把车停在院子里,发现瘸子没跟来,对低头想事的孬老爷说:“你们老连长也真是的,卖草时挺积极,死皮赖脸地找我们农场,我们来了,他又拿起架子,还带答不理的。”
孬老爷没明白咋回事,但他知道车把式一定找说话算数的人,便指着吴有金说:“现时下来说,老吴说啥咱干啥,有事跟他说,会把事情做得悟和悟和的。”
吴有金一肚子闷气,听到孬老爷的话,他仍然站在门旁,没喜得搭理这帮人。
马向勇进了院子,摇晃着身子奔向枣红马,把它上上下下看个遍。“漏风眼”很不满地说:“老连长,你也太磨蹭了!”
吴有金在一旁搭话:“认错人了,他不是老连长。”
“那谁是?”“漏风眼”有些急:“老连长是你们这的队长,和我们农场订好的事情,让我们过完正月十五就过来。我们按时来了,又不找到他,哪有这样办事的?”孬老爷用手指捅了下“漏风眼”,对他说:“现时下来说,队长是老吴了,老吴说干咱就干,为社会主义做贡献,老吴说吃咱就吃。”孬老爷拍拍并不鼓溜的肚子:“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
吴有金把车把式安排在孙广斌家,让孙广斌准备饭。
儿子不在家,家里就剩孙广斌一个人,整铺炕闲着。队里来了人,都安排在他家吃住。
孙胜才前些天回来一次,让很久没见到儿子的孙广斌高兴不已。他觉得,儿子有了出息,连吃饭都变了样。
孙胜才没进城之前,吃饭是狼吞虎咽,不把肚子撑圆决不罢休。常常是上边吃下边拉,在村里得了个“稀屎痨”的绰号。现在不同了,孙胜才有了讲究,不但嫌孙广斌贴的大饼子不好吃,还用难听话数落父亲:“你这辈子真白活,找不到娘们儿,连饭都做不好。你看我们食堂的大师傅,本事就是高,同样是苞米面,人家做的是发糕,四角四方,又暄又甜。你那大饼子硬的像铁饼,连猪都不爱吃。”孙广斌虽然觉得儿子比以前强了不少,也听不惯这样的话,他抱怨:“能吃上大饼子就知足了,前两年吃的啥?连马料都吃不上。你在外面,不知你爹受的苦。”
孙广斌把大饼子做成四角四方形,放在锅里蒸,出锅后仍然硬,而且里生外熟。孙胜才的嘴撅老高,吃得并不少,他在家呆了一星期,消耗了孙广斌半个月的口粮。
孙胜才看到有些矿工在家乡找了女人,带到城里落了户,他也活了心。这次回来,有在家乡找媳妇的打算。由于变成城里人,孙胜才在婚姻大事上很挑剔,决不能挖到筐里就是菜。还有几条标准,“四个不要”:长得不俊的不要,土得掉渣的不要,成份高的不要,亲戚中有严重历史问题的不要。也是凑巧,他在小南营水库碰到了付亚辉,并把付亚辉和开拖拉机的女司机对上号。虽然少年时的孙胜才骂了女司机很多脏话,但拖拉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他知道女司机根本听不见。孙胜才不但看中付亚辉这个人,也相中了女司机穿的那身工装,虽然有油污,也比村里人穿得强百套。在孙胜才眼里,只有不简单的人才能穿上这身衣服。如今孙胜才也穿上工装,也成为不简单的人,甚至比拖拉机手还要强。拖拉机还要往乡下跑,孙胜才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他在心里嘀咕:“如果有人给过个话,那个女司机一定乐得找不到家,一定追着我不放。到那时还要拿一把,告诉她不许要彩礼,最好让她娘家多陪送点儿。”
当然,孙胜才还不知付亚辉的父亲是富农子弟,如果早知道,也许他不会自作多情。
孙胜才知道刘强认识付亚辉,让刘强去保媒,刘强没答应。气得孙胜才在刘强背后骂:“牛个屁!小地主崽子!姓付的丫头看不上你,你就巴结吴小兰,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人家是贫农,你是啥?要是你家成份好,你爹早把你整到城里了,何苦在这个破地方土里扒食!”
虽然孙胜才背后骂刘强,当面还是死皮赖脸地哀求他:“你跑跑腿,帮我说一说,弄成了,你是我的大恩人。听我爹说过,你父亲救过我爷俩的命,再帮我一次,我孙胜才一辈子也不会忘。”刘强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说:“付亚辉已经调到黄岭小学当老师,开学就过来了,到那时我给你过个话。”
在孙胜才的熟人中,没有第二个人能和付亚辉说上话,孙胜才只有等到开学。矿上给的假期有限,他先回去上班。
孙胜才走后,孙广斌又孤零零地过日子,凉一口热一口地往前对付,有时不愿烧炕,他就到小队里睡一宿。由于孤独,他乐意往家招人,也尝试着做发糕,手艺有了长进,也为队里招待客人解决了吃住的问题。这次吴有金把车把式的饭派到他家,孙广斌挺高兴。一则有了说话的,人多了屋里也暖和。二则这些人并不是白吃,吴有金给粮食,还给记工分儿。粮食只能多给不能少给,就是给的正好,孙广斌也跟着混饱肚子。
庄稼人做饭,玉米饼子炖白菜,一锅出。车把式真饿了,他们吃得很香。吃饱后扯闲皮,知道孙广斌没老婆,有人逗弄他:“在我们农场,光棍子没有闲着的,就因为姑娘媳妇多。才出现这样的顺口溜:养鸡队、x没腰,碰不着、熊蛋包。”见孙广斌不搭茬,便把话题转到拉车的牲口身上。“漏风眼”说:“刚才那个瘸子对咱的枣红马有兴趣,挺识货呢。”
孙广斌问:“哪个瘸子?长得啥摸样?”
那人说:“这个人嘛,个头不算很高,挺粗实,大脸盘子,脸上的肉一块一块的,我刚才见他一笑,觉得挺难受。”
孙广斌说:“准是马向勇,他摆弄半辈子牲口,最认得好马了,听说他的腿就是骑马摔伤的。”
其实孙广斌也不知道马向勇的腿是咋回事,只是马向勇自己这样说。
马向勇从刘屯搬出去还很小,回到刘屯时变成了瘸子。怎样瘸的,马向勇的说法随政治形势而变化。
马向勇带回一双儿女,闺女马金玲已经上小学,和刘喜一个班。刘屯人没见过马金玲的妈妈,这孩子在泥水中滚爬着成长起来。她很懂事,也很仁义,小小年纪就知道关心和照顾弟弟。村里人都夸她,甚至有人说马向勇不该有这样的好孩子。到了上学年龄,小金玲用儿时穿过的衣服求刘氏改做一个小书包,央求父亲,让她去上学。马向勇不同意,让她在家看弟弟,马金玲背着书包站在村头目送上学的孩子们。
乡亲们劝马向勇:“孩子没妈,怪可怜的,她乐意上学,就让她念几天吧!”马向勇同意了马金玲的要求,不过,她得把弟弟马成林带上。
刘喜上学比马金玲晚,已经开学一个月了,李淑芝才把他送到学校。原打算过一年再让他上学,无奈刘喜在家淘气,还怕他笑嘻嘻地招惹是非,想让他到学校受些管束。正赶上黄岭小学的学生没招满,李淑芝利用这个机会把刘喜送进去。
刘喜的班主任是谷长汉,他一眼就看出刘喜是个淘气包,把刘喜放在最后一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