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孙广斌和羊羔子的父亲刘威是同龄人,从小在一起长大。刘威的家境好一些,有几亩田地,他种完家里的田,有时也到刘有权家打几天短工。孙广斌父母死的早,只给他留下两间快要倒塌的破土房,连做饭的铁锅都是漏的。他常年做长工,只有冬闲时才回到冰窖一样的家里住几天。年轻的孙广斌非常贫苦,却很知足,父母没留下财产,给了他一张漂亮的面孔和一副结实的骨架,这一点,刘威没法比。
刘威二十一岁那年,娶了十六岁的瞎爬子。全村人都说瞎爬子像天仙,孙广斌也想见识见识这个天仙似的新娘。在那时,新媳妇是不轻易露面的,孙广斌又做着长工,常年在地里劳作,接触女人的机会很少,只好偷着做见到天仙的梦。
这年冬天,孙广斌领了工钱回到家,在井台上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用柳罐打水。出于对年轻女人的喜欢和好,他凑上前看了一眼,惊得呆症的孙广斌在心里问:“世上还有这么漂亮的美人?”想多看几眼,这时女人已经打满水,挑起水桶,扭动着腰身走下井台。孙广斌目送女人进了刘威的家门,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嘴里默念:“她就是刘威的媳妇,不怪村里人都说她漂亮。”孙广斌暗下决心,也要娶回个漂亮女人,可是家里穷,媒人不上门,孙广斌连个不漂亮的媳妇都难找到。后来一个逃荒的老妇人来到刘屯,孙广斌帮助了老妇人,老妇人把女儿给了他。
孙广斌娶的媳妇摸样挺周正,只是瘦,脸发黄,总是打不起精。她生了孙胜才,刚满月就扔下父子俩,流着泪去了另一个世界。孙广斌独自拉扯儿子,也不知能否把孩子养大。
光复前两年,小日本挡不住抗日武装的打击,本土兵源不足,他们拼命地在中国东北抓丁,只要是青壮年,都可能服兵役。当上**,派到前线充当军国主义的炮灰,当不上**,那就是国兵漏。国兵漏被迫去做劳工,由日本人用刺刀看管,没昼没夜地劳作,吃不饱饭,不给医病,很少有人活着回家。
厄运降临到孙广斌身上,保长刘晓明派人把他抓了去。三个月的孙胜才被扔在家里,没有吃的,在土炕上哭叫。哭累了,闭着眼停一会儿,然后还是哭,直到哭不出声,平平地躺在炕上喘气。那年头,灾难一个接一个,出生的孩子多,扔的也多,没人理会孩子的哭嚎声。李淑芝离得近,孩子哭时她没在意,孩子不哭了,李淑芝的心倒像压上石头,对丈夫说:“这孩子没有妈,怪可怜的。我听孩子的哭叫声不对劲儿,现在又没声了,别有什么差错。”
刘宏达在外地教书,时间长了回家看看,刚进家就赶上抓丁,躲在里屋不敢露面。听妻子这样说,他的心也不平静,便说:“听这孩子哭叫,挺绞心的,你去看看孙广斌倒底出了什么事?”
李淑芝说:“一个光棍儿家,我一个年轻媳妇去了,让人说闲话,我不去。”
刘宏达想了想,觉得妻子说的有道理。他推开门出了里屋,又要开房门,被李淑芝拽住胳膊。李淑芝问他:“你想干什么?”刘宏达说:“你去不方便,我去,我到他家看看出了什么事。”
李淑芝把他拉回里屋,用身子挡着说:“我都对村里人说了,你在外地教书没回来,如果让人看见,报告给刘晓明,你就得被抓走。”刘宏达用手推着妻子,恳求说:“我感觉到那孩子有危险,他虽然小,也是个生命。我不到那边看看,心上的石头就压得我出不来气,让我去吧!”
不大工夫,刘宏达把孙胜才抱了过来,这孩子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李淑芝赶忙嚼奶布子,用浆水往他嘴里灌。慢慢地,孩子有了哭声,喘气也比刚才有力。李淑芝心疼孩子,生出一肚子埋怨:“孙广斌也不知干啥去了?连孩子也不管,饿成这样,再晚些就没救了!”
刘宏达沉着脸说:“孙广斌被抓走了!”
“抓他干啥?”李淑芝一脸惊愕:“孙广斌很本分,不会做犯科的事吧?”
刘宏达说:“让人抓了丁。”
李淑芝不解:“不会吧,他拉扯这么小的孩子,不合条件,满洲国也有规定啊!”
刘宏达“唉”了一声,抬头看着外面的茫茫雪地。空荡荡的草甸子里,连个人影也没有,青壮年跑的跑了,跑不了的躲藏起来。他对妻子说:“啥年月,还讲什么规定,当官的都是汉奸,把卖国当成光荣,他们把持政权,你没处说理,抓走就抓走了,说不定死在哪。”
李淑芝问:“这孩子咋办?”
刘宏达说:“先放咱家养着吧!”
李淑芝为难地对丈夫说:“这年头,自家的孩子都难保命,没咽气被扔到乱坟岗子的不在少数。粮食不足,小强又小,你又在外面,啥也帮不上,叫我怎么再养活一个孩子?”
刘宏达也没了主意,只是不停地叨咕:“怎么办?咋办呢?总不能看着这个孩子等死吧?”
李淑芝抱着孙胜才,用羹匙喂了一口从奶布子嚼出的浆水,看着正在吮食的孩子,两眼充满泪。她从秫米稀粥里再捞出米粒儿,咀嚼着,用嘴把米浆喂到孙胜才的嘴里。
突然,刘宏达站起身,告诉李淑芝:“我去把孙广斌要回来。”
“什么?”李淑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从日本人那里往回要人,简直是白日做梦,不但要不回人,还要搭进自己。”她把怀中的孙胜才交给瞎婆婆,直愣愣地看着丈夫,心里企望,丈夫是随便说说。但是她知道,刘宏达这个书呆子,是从不说瞎话的。
刘宏达一字一板地说:“我一定把孙广斌要回来!”说完就往外走。李淑芝挡在门口,刘宏达把她推开,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李淑芝回屋就哭:“原以为嫁个老实人,谁想到他那样犟,这不是去送死吗?你死了,我们娘几个怎活呀!你不想想小的,也该想想老的,你还有老妈呢!”李淑芝的婆婆揉着瞎眼,哭着叨咕:“我这命咋这样苦啊!孩子没少生,就剩下这么一个儿子,他连个鸡都不敢杀,哪来这么大胆子?敢往日本人手里送,是他疯了,还是老天报应啊!”
刘宏达不顾家里乱成一团,一个人来到乡里。乡长认识这个教书先生,对他挺客气,问他:“看你脸色不好,出了什么事?”刘宏达直截了当地说:“我村的孙广斌被抓了壮丁。”乡长说:“这算什么事?哪村都在抓丁,效忠天皇,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人人都得效力。这事你别管,管多了,对你没好处。”乡长的话并没有让刘宏达退缩,他说:“孙广斌还有一个吃奶的孩子,把他抓了,孩子咋办?”
乡长哈哈大笑:“刘宏达呀刘宏达,你这个书呆子也会开玩笑,孩子吃奶和他有啥关系?孙广斌又不是女人。”
刘宏达说:“孙广斌的老婆生下孩子就死了,这孩子是孙广斌嚼奶布子喂活的,他一走,孩子怕活不成。”
乡长想了想,把要说的话咽回去,沉下脸说:“孩子死不死和你没关系,我看你还是少管闲事。支持圣战,征兵是当前最重要的事,皇军要人,谁敢违抗?现在皇军要人要的急,带到乡里就得交给日本人,根本就不可能要回去!”
刘宏达说:“满洲国有规定,孙广斌这种情况可以免征,是刘晓明送错了人,日本人兴许让他回去。”
乡长说:“这话谁敢说?虽然满洲国有规定,掌权的都是参照执行,现在是战时,谁敢惹日本人?”
刘宏达坚持说:“我不是让你和日本人说,我去找他们说。”
“啥?”乡长被他说得直发愣:“刘宏达呀刘宏达,你是不是疯了?现在年轻人都往外跑,各村的保长都躲着皇军,你还敢往枪口上送!为了别人的事,我看太不值。你有老婆孩子,我劝你别去送死。”
刘宏达已经下了决心,斩钉截铁地说:“我必须把孙广斌领回去!”
“不行!”乡长断然拒绝:“看在我俩同学的面上,你给我回去!孙广斌的事你管不了,把你搭上,我不好向你的家人交待。”
刘宏达坚决不回,急切地催促乡长:“现在那孩子就在我家,我们没办法养活他,求你帮帮我,放了孙广斌,救救孩子!”乡长拧不过,领他见了日本人。日本人见刘宏达挺年轻,脸上露出笑容,说了一些日本话,乡长一句也没懂。
日本人用生疏的中国话说:“这个年轻人,大大好样的,愿意效忠大日本帝国,**的干话,前途大大的。”
乡长一听傻了眼,赶忙去解释。但他害怕日本人,说出的话语无伦次,日本人没听懂。
刘宏达说了话,乡长仍然听不懂,日本人听了不高兴。日本人说了一通日本话后,又用中国话对乡长说:“你的同学,良心大大的不好,皇军的对抗。他的,日本话的流利,应该效忠帝国。刘的,替孙广斌说话,孙的,国兵漏的干活,刘的留下,别动队翻译的干活。”
乡长赶忙替刘宏达解释:“太君说话正确,刘宏达错误大大的,翻译大大的抬举。孙广斌国兵漏的可以,效忠帝国的应该。刘的,上有瞎眼老母,下有幼子,家庭负担太大,求太君让他良民地干活。”
乡长半土半洋的中国话,让日本人听得似懂非懂。日本人生气地瞪着乡长,乡长立刻送上笑脸。
刘宏达说了几句日本话,日本人不停地晃脑袋,用中国话说:“孙广斌的儿子小小的,中国人数量大大的,支那的人种,权利的奴才,死的,鸡的一样。”
乡长笑着称是。刘宏达严肃地说起日本话,日本人的脸色变得阴沉,用中国话训斥他:“你的,头脑僵化,鹿的一样,马的不如。孩子,你的相救,他的长大攻击。支那的道德,大大的倒退,窝里反地干活。”
乡长怕刘宏达惹怒日本人,挡在刘宏达面前向日本人陪着笑脸,低三下四地说:“是是,支那人喜欢窝里反,感谢大东亚共荣,感谢皇军的教化。刘宏达受过皇军教育,他不会窝里反,大大地效忠。”
刘宏达又说了一通日本话。日本人大怒,比划着用中国话对乡长说:“你的同学,思想的赤化,大大的有罪。满洲国的法规,皇军地不听。孙广斌国兵漏地干活,保长的举荐,回去地不行!”日本人又说:“你的同学,不承认东亚病夫,鼓吹支那,皇军的对立,政治犯嫌疑,训导处的惩罚!”
刘宏达还想说话,没等开口,被日本人打个耳光。刘宏达没躲,按日本人的规矩打了立正。日本人见立正标准,怒气消了些。刘宏达又和他交谈了一些话,日本人嘴角露出笑,对乡长说:“你的同学,国高的教育,我的父亲,老师的干活。刘的,胆量大大的,腰板的挺直,大和民族一样地骄傲,皇军的夸奖。”
乡长听日本人要把刘宏达送到训导处,惊出一身冷汗。看到气氛变好,稍微轻松一些,赶忙给日本人倒上茶水,点头哈腰地说:“刘宏达常讲,他的日本老师可好了,还说以后有能耐,一定报答老师的恩情。”
日本人嘴上的笑纹爬上脸,转瞬消失,严肃地说:“大日本皇军,武士道精,天皇的忠诚,报恩大大的。刘的相救孩子,生命再生,恩将仇报者,猪狗的不如,民族的可悲,病夫的干活。”
乡长弯着腰称是,刘宏达挺着胸说了一通日本话。日本人笑着对乡长说:“你的部下,刘晓明大大的效忠皇军,国兵抓得超员,皇军大大的奖赏,刘晓明副乡长的干活。你的同学,国高的教育,统统地皇军培养,教员大大的屈才,保长的干干。”
当天下午,孙广斌被放回来,刘宏达也回了家。刘晓明虽然提为副乡长,还干着那份保长差事,刘宏达把家安顿好后,仍然去外地教书。
刘宏达一天保长也没当,却因为救孙广斌,接触了日本人,他给自己和家庭留下非常严重的后患。
不久,日本人投降,接着又打起内战,孙广斌拉扯着孩子艰难地生活,想续娶,手头没钱,也没有精力。
刘威躲避抓丁,在孙广斌被抓前离家出走,一直没有音信。瞎爬子带着羊羔子在家等,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等到大水把房子冲倒,又等到房子四周野花开放。她的寄托就是羊羔子和她手上的那只玉镯,等到陌生人在小南河淹死那一天。
那一天,她的玉镯摔成两断,那一天,她的双眼急瞎了。
土改后,孙广斌分得了土地,日子好过一些,本该再讨个老婆,也有人介绍过几个寡妇,一个也没看中,他把目光盯在年轻漂亮的瞎爬子身上。但是,出走的刘威不知是死是活,孙广斌不敢贸然行事。他只能有事没事地从瞎爬子门前过,偷着看上几眼,有时也能和瞎爬子说上几句话。瞎爬子开始没留意,后来也看出孙广斌的心事,有意躲避他,有时又可怜他,出于女人的善良和同情心,常帮他缝补裤袄,还帮他拆洗过被褥。
瞎爬子摔断玉镯那天,孙广斌正好从她窗前过,知道她瞎了眼,也产生希望,认为刘威肯定回不来了。从那以后,他往瞎爬子家跑的更勤。
瞎爬子仍然觉得丈夫会回来。熬过寒冷的冬天,春天还没到,她就感到春天的温暖,自己念叨:“十七个年头了,也该回来了,不会让我白等吧!”可是,一场大雪又把寒冷带给她。瞎爬子裹着棉被倚在炕角,盼羊羔子早点回来。太阳快要落山,大食堂已经开饭了,羊羔子还没给她带回吃的。
外屋的木门“吱嘎”一声,脚步声也随着一同进了屋。瞎爬子眼儿不好,耳朵特别灵,听出进屋的不是羊羔子,她把身子移向炕边。刚刚进屋的孙广斌也坐到了炕沿上,见瞎爬子用手拄着炕,他去抓瞎爬子的手,瞎爬子急忙把手抽回,慌乱地挪到炕里。孙广斌也往炕里动,被瞎爬子推回炕边。瞎爬子把头调向窗户,揉着眼睛,责怪孙广斌:“你以后再这样,就别来,现在就有人说三道四,你再不检点,那话就更难听了。”孙广斌也为刚才的失态感到挺不得劲儿,说了句:“我也不是故意让你生气。”瞎爬子反问他:“不是故意的,是别人让你这样做了?”孙广斌被问的哑口无言,憋了半天儿,也没想出用什么话才能解释清楚,无可奈何地说:“大雪天,都蹲在自己家里,没有人知道咱们的事。”
瞎爬子坐直身子,表情严肃地质问孙广斌:“咱们有啥事?”孙广斌没想到瞎爬子会这样冷漠,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我想娶你。”
瞎爬子呆坐在炕里,干睁着两只瞎眼,很长时间没活动一下。
孙广斌讨好瞎爬子:“我一直都在追求你,你老漂亮了,全刘屯没人比过你。最初在井台上看到你,我的腿都软了。那时,我就寻思,这刘威命真好,娶了个天仙似的美人儿,我要娶了她,当一辈子牛马也愿意。”
瞎爬子听到“刘威”两个字,往下掉泪。
孙广斌见瞎爬子流了泪,伸出脏手帮她擦,被瞎爬子挡回去。瞎爬子边哭边说:“我不是当年那个女人了,我瞎了眼,在炕上偎鞧这么多年,已经老了。”
孙广斌急忙说:“你不老,你真的不老,你才三十多岁,正是好时候,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
瞎爬子仍然哭:“还有啥好日子?我都等他十七年了,还不知他啥时能回来呀!”
孙广斌说:“都是你太痴情,依我看,刘威肯定不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