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向勇晚饭吃得饱,在地上晃得挺有劲。马文坐在炕沿上卷蛤蟆烟。马荣不喜外,穿着鞋坐到炕里。
马向勇在地上晃了几圈儿,脸上晃出笑,开口说:“周云调走了,可是个好事。”
吴有金忙着往嘴里送饭,嚼着米粒看了看马向勇,搞不清瘸子为啥冒出这句话。
马向勇靠着顶梁柱,不抽烟,拿过火绳帮马文点着,瞅着窗户不说话。
马荣着了急,往炕边蹭了蹭,对马向勇说:“你怎么整出半句话?叫人听不明白。妈啦巴,把话都说出来,倒底怎个好法?”
马向勇瞅着马荣笑了笑,仍然不说话。
马文吐出一口烟雾,他说:“周支书这个人不赖,就是不怎么正义,立场不坚定,没把我们贫雇农抬得太高。”
马荣抓过烟笸箩,卷了一个粗烟卷儿,拉过火绳没点着,又把烟卷儿掐碎。端着烟笸箩说:“我没看周云有啥好,就知道和稀泥。他的历史也不清白,要不是当上官儿,跟黄志城划一个等号。妈啦巴,黄志城是地主的姑爷子,他倒没事儿。”
马向勇靠着顶梁柱摆弄火绳,阴阳怪气地说:“谁让黄志城愿意捡剩了?当官儿的是看重手里的权,不会把女人当回事,周云才不去沾那个包呢!”
吴有金吃完饭,喊王淑芬把饭桌撤走。他从裤腰上解下烟袋,马向勇帮他装满。吴有金用火绳点着,吸了一口说:“我不那么认为,周云是扛大活出身,没啥坏心眼儿,不主张坑谁坏谁,给村里做了不少事。他调走,别的支书不见得比他强。”
马文说:“也是的,咱没见新支书什么样,这屁事儿不好说,也没寻思周云调走是对我们有利还是有害。”
马荣好不容易卷上烟,抽半截又散开,他把剩在手里的蛤蟆烟甩在地,滑到炕沿上说:“反正我觉得周云不怎么样,妈啦巴,我看他有点护着何荣普。”
马文说:“周云不光护着何荣普,也向着刘占山,没有他,刘占山决不敢穷白活。你看刘占山那个熊样,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屁点儿事儿他都跟着掺和,根本没把咱放在眼里。他没少欺负向勇,现在又拿向前开涮。周云一调走,他屁也不是,不尿裤子才怪呢。”马文瞅一瞅吴有金,把目光落在马向勇身上,又说:“不知你们看到没有,今天周云特地找到刘占山,和他在暗处瞎嘀咕,八成是调走的事,我看刘占山立马就瘪茄子了。”
马向勇离开柱子在地上晃,认为到了说话的时机,便问:“你们说周云最向着谁?”
马荣立刻回答:“向着刘强呗,那还用问!妈啦巴,这周支书也不知咋整的,让刘强给摩挲住了。”
“刘强并没有摩挲他。”马向勇脸上的赘肉动了动,他说:“周云对刘强好,还盼着刘强有出息,怎么解释?这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别看周云的身份是无产阶级,慢脑子资产阶级思想,以前就巴结地主,现在的立场也不坚定,没看出吗?他主动往刘强那边靠。刘强惹祸时,他特意去解围,吴大叔让刘强去工地,他想方设法阻止。有周云在,刘强的翅膀就越长越硬,以后谁也摆弄不了他。所以说,周云调走是好事。”
吴有金提出自己的看法:“说周云巴结地主,这话我不赞成,说他向着刘强,这话我信。可刘强也做到了,他为集体出力,又不调皮捣蛋,就说营造青年林吧,我看周云还真用对人了。”
马荣从炕沿滑下来,扶着门框说:“你也说刘强好,咋不提他砍人的事,而且砍了革命干部马向春。”
吴有金瞪一眼马荣,没说话。
马文说:“小崽子成不了屁事儿,别说周云调走,就是周云不调走,我也不会让他奓翅儿!”
马向勇不停地晃,他的表情在晃动中变化,见马文忙着卷烟,他提问:“你们说将来对咱最不利的人是谁?”没等别人说话,他自己回答:“这个人就是刘强。”
屋里的气氛变得凝重,可听清雾气中吸烟的咂嘴声。马向勇看出叔叔们对他的话不理解,晃着身子说:“我这话有可能重了些,你们听我解释。咱先说这小子的特点,他个子高,有力气,又舍得出力,再加上假积极,不说闲话,表面上热爱集体,热爱国家,又不斤斤计较,往往受到一些人的重视。我看吴大叔都对他有好感,这是他能立足的条件之一。还有,这小子主意正,表面正派,做事果断。要说胆子大,老黑都不如他,这就使他的腰板特别硬。另外,这小子不畏强势,敢打抱不平。大家想想,在刘屯,谁最强势?是我们,这小子能不跟我们作对吗?如果不整住他,我们以后的麻烦少不了。”
马荣问马向勇:“怎么整,把他抓来打一顿?妈啦巴,我怕找不出敢去抓人的。”
马向勇的脸变得松弛,笑得挺轻松,扶着顶梁柱说:“只要我们统一认识,就能整住他。大的运动已经来了,只要抓住刘宏达的尾巴,就能把刘强打翻在地。”马向勇见吴有金只顾抽烟,又说:“整刘强,就怕吴大叔有顾虑。”
吴有金敲着烟灰问:“我有啥顾虑?”
马向勇说:“还不是因为小兰。”见吴有金不说话,他又说:“刘强也不知从哪学来的招术,专门勾引女青年,要说咱小兰是村里一流的,偏偏和那小子打得火热。我说话吴大叔别不爱听,他俩往一起凑,可不是一回两回了,一定有搞对象的念头。”
吴有金不高兴地说:“孩子的事,咱们这些大男人少跟着闹哄,唠点儿正事。”
马向勇并没因吴有金的不高兴而影响情绪,他说:“我说得可是正事,咱都看见了,开拖拉机的姑娘长得不错吧,也跟刘强挺近乎,主动要求住他家,我怕小兰接受不了。”
吴有金让马向勇说得心发堵,没好气地说:“他刘强爱勾谁勾谁,我家小兰不会被勾走,我不会同意小兰和刘强搞对象!”
马向勇要的就是这句话,心里一阵乐。
吴有金抽足烟后对屋里所有人说:“不管谁当支书,我们都要吃饭,整谁不整谁,那得慢慢来,最主要的是把地侍弄好,不产粮说啥也没用。我看小苗出得差不多了,明天就开始铲地。”
拖拉机在荒草甸子上停了一夜,修机器的人还没来。刘屯人看过了趴窝的拖拉机,再也不觉得它有什么新。社员们扛着锄头,在组长马向前带领下,来到甸子上的地里,夏锄生产正式开始。
宋家的祖坟就在地头,坟旁长了几棵杨树,那丛被刘屯人议论了几辈子的王八柳没了生机,柳枝七扭八歪,但它仍然艰难地活着。
七八十名男女社员在地头一字排开,马向前铲了头垅,刘强第二。马向前示意刘强到后边去,刘强不同意,马向前说:“嘿,嘿你个毛伢子,在前面影响质量,到后面打狼去。”刘强没理会他,贴着马向前的垅铲了起来,铲了百十步远,马向前停下检查,着重看了刘强的垅。刘强确实铲得很好,荒草全部锄掉,小苗分的均匀。马向前点点头说:“嘿,是个好社员。”他往后看了看,大声喊:“嘿、嘿也好,大家铲的地都要像刘强铲的一样,铲不好就返工。”马向前检查到何荣普铲的垅时,认真拨弄每一棵苗。何荣普的头晃得很厉害,握锄的手也有些颤抖。马向前狠狠地瞪他一眼,又接着往下检查。检查到刘氏那条垅时,特别关照地说:“老刘太太,你岁数大,又吃不饱,别太逞强,能锄多少是多少。”
太阳渐渐升起,晨露逐渐消去,社员们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当太阳升到头顶时,疲劳的社员感到了烈日的炎热。它像悬在头上的火炉,烤得人们喘不上气来。
刘强第一个铲到地头,他用衣襟擦擦汗水,回过头接刘氏。刘军病得下不了炕,刘氏只好出工。
突然有人惊呼:“刘氏晕倒了!”社员们扔下手中的活,都向刘氏围过去。
王显富是刘氏的表弟,他用手在刘氏的脸上按几下,刘氏的脸上出个坑。王显富说:“脸膀成这样,可能是吃错野菜了。”马向前问他:“老刘太太有没有大事儿?”王显富摆摆手:“没啥大事儿,吃不饱,连累再饿,晕过去了。找个荫凉地方,过一会儿就会醒过来。”
刘强把刘氏背到宋家坟地的杨树下,马向前招呼大家:“嘿、嘿也好,肚子饿,干不动了,先凉快凉快,等到吃饭钟点儿,咱们就回家。”
刘氏睁开眼,开口就骂:“我操你祖宗小双子,你把我坑苦了,你自己去享清福,咋不把我娘俩带走啊!”
王显富安慰她:“姐,先别骂,你的脸膀得很重,是不是吃错啥了?”
刘氏有气无力地说:“没吃啥,只吃了薇菜。”
王显富问她:“你不是认得哪种薇菜能吃吗?”
刘氏说:“我倒是认得,乍叶的能吃,宽叶的不能吃,饿急了,也就不管那些。”王显富摸着自己的脸说:“我的脸也膀,多半是饿的。”他又说:“姐,你也得吃点儿粮食,刘军都那样了,你不能太顾他,把自己的身子弄垮。”刘氏流着泪说:“我这老骷髅怎么都好说,省下粮给军儿吃,盼他有个好转哪!”刘氏又想骂小双子,看众人围着她,只好用眼泪向小双子倾诉苦难。
孙胜才挤到马向前旁边,小声问:“你饿不饿?”马向前说:“嘿,嘿会不饿,我早上没吃饭,只喝一瓢凉水。”孙胜才挤挤眼:“你领咱们回家,都饿得不行了。”马向前摇摇头:“嘿、嘿也好,没到钟点儿,嘿也不许走。”
孙胜才眨着小眼睛说:“吴有金只会看太阳,不知道钟点儿,咱们回去吧。”
马向前把孙胜才推开,翻着大眼珠子说:“嘿、嘿也好,我才不信你呢,今天是大晴天,太阳还没到位置,看树影就知道,吴队长比我看的准。”
孙胜才凑到刘强那,刘强正在看护刘氏,没理会他。他拍了拍刘强的肩膀说:“哎,周云说你认得报纸,你给咱们讲讲大鼻子吃牛排骨,咱们先解解馋。”刘强看一眼刘占山,孙胜才立刻说:“我不爱听他白话,你给讲讲。”
刘强说:“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那里各尽所能,按劳分配,不愁吃穿。不光有牛排,还有面包,有牛奶,有土豆烧牛肉。”
孙胜才吧嗒嘴,往肚里咽口水,低着头说:“牛奶,牛肉咱就别寻思了,我现在只想吃上一口面包。”
王显富说:“别想着吃面包,如果秫米饭大饼子管够吃,我就算没白活。年轻时给刘有权扛活,一顿只给一块豆腐,我太想多吃一块,半辈子都没达到。”王显富咽了一口唾液,像是品尝当年豆腐的味道。
刘强说:“那是旧社会,劳动人民的劳动果实都让地主资产阶级掠夺走,大多数劳动者受剥削,富了少数人,穷苦人挨饿受冻没人管。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和我们过去一样,仍然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吃不饱,穿不暖,还有种族歧视,阶级歧视,富人把穷人当做牛马。他们口头上宣扬民主,实则封建**。他们鼓吹人权,实际上是极少数人掌握国家的一切权利,法律被掌权人玩弄。那里只有地主、贵族的自由,根本没有老百姓的自由。”
王显富的弟弟王显有是个老实人,也给刘有权扛过活,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他问刘强:“你认得报纸,把有用的告诉我,我们什么时候能赶上苏联?什么时候让大伙都吃上大饼子?”
刘强说:“那倒没写明,只写十五年赶上英国。”
王显有显得很失望,摇着头说:“赶上苏联是好事,赶英国不太好,他们也挨饿,还受歧视。你刚才说的什么水深火热,又是什么三分之二,我可不想过那种生活。”
王显有的问题很难让刘强解释明白,几分之几也搞不清,上面也没统一说法,有讲三分之二,也有讲四分之一。刘强小学毕业,对分数不太懂,只好说:“报上说的是经济上赶上英国。”
王显有摇摇头:“我不懂什么叫经济,如果和苏联老大哥一样,每天吃个面包,那该多好啊!”
刘强说:“面包会有的,只是我们现在还要艰苦奋斗。要想到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不如我们,想到台湾同胞还在受苦受难,我们应该感到幸福,挨点饿也算不了什么。”
在树下躺着看虫子爬树的刘占山听刘强讲面包,有一种望梅止渴的感觉,吧嗒几下嘴,咽下几口唾液。又听刘强说挨点儿饿不算什么,觉得不顺耳,翻过身对着刘强说:“你也成大白话了!挨点儿饿不算什么?饿你三天,你连娘都哭不出来。多讲面包,少讲大道理。”
刘强反驳他:“这不是我编的,报上这样写,白纸黑字,不信你自己看。”
刘占山说:“写报的人准不挨饿,如果饿急了,他只想吃大饼子,决不会惦记着外国的三分之二,也讲不动什么水深火热。又讲什么电灯电话,有屁用?只要不饿肚皮,我看比啥都强。”
刘强说:“写报的人那是站的高,看的远,不像你,只看眼前。”
刘占山调过身去,高声说:“去去去,没人听你白话!”他问孙胜才:“哎,你饿不饿?问问马向前还让不让回家?”
马向前说再等一会,孙胜才还让刘强讲面包,刘强说:“报纸上写得很明白,在伟大领袖**的英明领导下,我们打败了小日本、美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过上了自由、幸福的生活。我们现在是建设社会主义,过几年就实行**,到那时,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就是有多大力气出多大力气,没人逼着干活,也没人耍滑,抢着争着干工作。社会财富积累多了,劳动人民想吃啥有啥。可以吃面包,也可以吃白面饺子,可以喝牛奶,也能吃上牛排。”
被饿得对面包失去信心的王显富仰在树根上问刘强:“报上真是这样写的?”
刘强点点头。
王显富又问:“你说准点儿,还得几年实现?”
刘强摇摇头。
孙胜才突然站起身,指着东南说:“旧道上过来一个人,像是刘强他爸。”
刘占山坐起身,惊疑地说:“很像刘宏达,怎么这样蔫呢?”
刘强调过头去,看到旧道上的人脚步很沉重,他的心压上了石头。
一直装睡的马向勇睁开眼,指点刘强的后背恶狠狠地说:“显摆吧!假积极,美不了几天,我就让你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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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想多吃一块豆腐,大半生都没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