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折·铁手铣兵·安知不名2022年8月5日按少年的说法,他是在行旅间偶然撞上被一帮黑衣蒙面人追杀的梅玉璁,正犹豫要不要出手,对方不由分说便喊他“梅少崑”,瞬间集火过来,若非梅玉璁受伤在前,实在没法跑,搞不好就此脱身了也不一定。
“照你这么说,”须于鹤气到笑出来。
“你的武功比梅玉璁高了?”“晚辈的武功还过得去。
”少年居然没有否认的意思。
须于鹤脸都气歪了,要不是想到舒意浓多半要拦,直想出手教训教训他,好教这小子明白地厚天高。
梅玉璁发现徒弟的招牌如此好用,为使走散的爱徒摆脱敌人追踪,于是拜托少年假冒梅少崑,引走七玄盟,一路拖命逃到阜阳。
“你是在哪儿遇上梅掌门的?”舒意浓忽问。
梅韶月父子是离开人称三郡第一镇的钟阜不久丶尚未抵达靖波府前受的袭击,算起来七玄盟正是在须于鹤的眼皮子底下劫的人,四日后行云堡才在钟阜近郊的破屋中,发现被拷掠致死的两具尸体。
这般残忍粗暴的手法,也只有近日在渔阳四处留书杀人的七玄外道才干得出;须于鹤回应舒意浓的号召,此事也是原因之一。
梅韶月在天马镖局的建孜丶新宁两大局子干过,在由行云堡开枝散叶的天马镖局体系里,一贯被视为二爷——也就是须于鹤——的人,虽然低调,但办事牢靠,颇受须于鹤器重。
此番夜韶庄一行赴靖波府拜望的对象,正是梅韶月过去的老上司须于鹤。
当年梅玉璁向须于鹤引荐梅韶月时,并未隐瞒两人的关系,盖因镖号用人至少得上溯三代,来历不明者不收,此事终究会被须于鹤翻将出来,不如自行坦白,多少也有将来东西两峰争掌门时,行云堡能站东燕峰这厢的意思。
然而,梅玉璁在双燕连城不得人心,是有原因的。
夜韶庄成立之初,虽是梅玉璁给的银钱资助,但能有今日的规模,不仅梅韶月父子投进身家,更得益于梅韶月天生的经营才能,能从缝隙里嗅出钱味。
这些生财之道颇不入狷介孤傲丶以君子自居的梅玉璁之眼,近年来兄弟间颇有嫌隙;信中虽并未明言,但须于鹤总觉此番梅韶月来访,可能是输诚兼探路,借以评估与梅玉璁划清界线,乃至自立门户的可行性。
以结果论,说不定七玄盟反而帮了梅玉璁的大忙。
若少年所言为真,他与梅玉璁相遇的地方便至关重要,循线追索,指不定能找到正牌梅少崑的下落。
“这……我不能说。
”少年显然想到了一处,面露难色。
舒意浓也不生气,似笑非笑。
“我若请你现场解开襟带,也不会看到那著名的玉冰脐罢?”少年脸色微红,扭捏道:“我……能不能不解?”舒意浓“哧”的一声以手背掩口,粉颊晕红,眼波流转,明显忍着笑,无论是姿容抑或娇俏可喜的小动作,皆是明艳不可方物。
“我可以不看啊。
我请须长老看。
”“不丶不是……那个……我是……”这下连须于鹤都翻起白眼。
你这就不用解了吧?全写脸上了还解个屁!“我猜你也有心疾,对不?”舒意浓微敛促狭,正色道:“事关性命,可不能为了逞强而胡乱否认。
我虽然不会这样做,但总有人会对你出手,名曰‘考较’,迫得你心搏加剧丶唇面皆白,万一因此丢了性命,岂非冤枉得紧?”有意无意瞟了须于鹤一眼。
赭袍老者唇勾冷蔑,自是不会搭腔。
少年嚅嗫道:“我的心疾……是不定时发作,每回未必都会心搏加剧,唇面皆白。
”须于鹤忍不住哼声:“那你就是有心疾啊!”舒意浓小嘴一抿,故作沉吟。
“我瞧你的双手指节,应该也是擅铸之人?”少年赶紧谦让:“没有没有,就是打过几年铁而已。
”舒意浓柳眉微挑:“但不是在东燕峰?”少年叹道:“真不是在东燕峰。
”舒意浓忍笑道:“看来,我若是继续喊你‘梅少崑’,你也是不肯认的。
敢问这位兄弟怎么称呼,师承何人?你义助梅掌门,我渔阳七砦同气连枝,天霄城也应当好好感谢你才是。
”少年挠挠发顶,露出踟蹰之色,须于鹤重重一哼:“好嘛,你既不是梅少崑,又说不出自己是谁,这得是多大的来历,合着连少城主和老夫也不配听?”少年黝黑的娃娃脸一红,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有些不方便。
但没个称呼的确是不好,二位不嫌弃的话,就叫我赵阿根罢。
”舒意浓终于忍俊不住,噗哧一声扭头掩口,姣美的肩颈不住轻颤着。
赵阿根,岂非就是“梅少崑”的近谐转音?这化名也取得太别脚了。
谈话间,众人又回到山庄前院里,沿途须于鹤罕见地与她比肩同行,将那自称“赵阿根”的黝黑少年撇在后头,压低声音道:“我见他不像在开玩笑。
莫不是逃亡时受了什么伤损,以致智不清,满口胡言?靖波府有几位名医,老夫也还算熟识,若有用得上处,少城主尽管开口。
”舒意浓微笑道:“多谢长老。
这个可能性也是有的,我先将梅兄弟带回玄圃山安置,再聘请名医为他细细诊疗。
皮肉伤好治,就怕是目睹梅掌门惨亡,才引起的心病,那便棘手得多。
”天霄城地处偏僻,周遭聚落连县城的规模都没有,就是山村野镇,能有什么像样的大夫?舒意浓这么说,是打算把梅少崑握在手里,死活不肯放人。
梅少崑是别氏的独苗,又与西燕峰梅氏本家有婚约,一旦收治服贴,使两家加入天霄城发起的渔阳新盟,甚至推举她为盟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看了那间机关屋的密道入口,恁谁都不信梅玉璁已然不在人世,可笑舒意浓还拿“治疗心病”为由带走梅少崑,那是志在必得,不容他人置喙了。
须于鹤暗自腹诽,面上却不露声色,应付几句,心思已飘到了别处。
天霄城他行云堡是打不过的,但七砦结盟,玩起合纵连横那套,武力最强末必就能如愿当上盟主。
将天霄城拉上盟会的桌席,她麾下精良的马弓队便派不上用场了,大爷的财力和行云堡在通都大邑的优势反而更能突显,此消彼长,届时鹿死谁手,犹末可知也。
若梅玉璁当真逃脱,倒是个绝妙的切入点。
舒家丫头打算在那一本正经说疯话的黑小子身上下工夫,可现今的双燕连城之主毕竟是梅玉璁,“麟童”梅少崑再怎么天赋异禀,始终是十五六岁的小毛头,梅氏轮不到他当家作主。
梅韶月本想和须于鹤攀附的关系,此际恰恰给梅玉璁空出了位置。
若得行云堡之助,梅玉璁的掌门大位说不定还有一二十年的好光景,交换双燕连城在新盟中支持行云堡,于双方都是笔划算的生意。
舒意浓近年如此活跃,在她看来兴许是扬名立万,擦亮了“玄圃天霄”沉寂多年的老字号,却末必能获得其余五家支持,说不定还结下了梁子而不自知。
如斩杀巨寇“烟山十鼍龙”,固然是为地方除一大害,但在“烟山北望”顾家的地盘剿寇扬威,谅必顾家心里绝不好受。
而驱逐玄远滩的海寇,更是血淋淋的丶适得其反的例子:玄远滩属于落鹜庄的势力范围,因“明霞落鹜”怜氏凋零破败,已闭庄不问世事多年,形同堕火,这才使得海寇肆虐,如入无人之境。
舒意浓兴远师越境长征,虽将海贼通通赶回海里,但天霄城一去,海寇转头又来,如此反复几度,百姓苦不堪言,逼得舒意浓甘冒武林之大不韪,在落鹜庄的地头兴建支城,做为抵御海寇入侵的长期据点。
自五岛英亡于第二次妖刀之乱,东海北关间的海寇无人能制,连镇东将军府的北运船队,都只敢沿着海岸线行驶,可见猖獗。
天霄城一介山城,不惜开拔至玄远滩,正面迎击登岸的法外狂徒,舒意浓本该以为能赚取偌大名声,殊不知擅入他派的势力范围管事,还插旗建砦,留驻人马,不仅引起江湖人侧目,当地故老也十分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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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几百年来都在怜家治下,当年解鹿愁以庄主妹婿的身份掌权,百姓还能勉强接受,但舒家在玄远滩不曾养活过一丁半口,对百姓来说,天霄城同海寇一样都是外人,烧杀掳掠固然是入侵,在祖地上兴堡立寨丶易帜扬旗,却也远远称不上秋毫无犯。
舒意浓陶醉满足于她的英雄游戏之中,浑没意识到“烟山北望”顾氏丶“明霞落鹜”怜氏——若没死绝的话——的不满。
若能拉拢大难不死的梅玉璁,得“双燕连城”梅氏支持,再加上自家手里的“高堡行云”高氏,渔阳七砦有其四,可怜舒意浓处心积虑拉联的七砦新盟,终究是为人作嫁而已。
从鄙夷女郎的牝鸡司晨丶畏惧天霄城的军力,到露出高深莫测的诡笑,须于鹤于此夜间心思数转,谁也不知在行云堡典刑长老心中,已悄悄绘成一幅王霸雄图的胜景,能将日渐淡出江湖的行云堡,推上前所末见的渔阳武林之巅——排列在前院里的庄人尸骸俱已覆上草席,也不知是从哪儿翻出来的,触目所及的天霄城人马尚不及原本的三成,便扣掉乐鸣锋带走的部众,起码有一半以上不在这里,却不知去了何处。
须于鹤正自思量,却见乐鸣锋急急奔入,面色铁青,对舒意浓匆匆一抱拳,顾不得体面,沉声道:“不好了,少城主,北面林中末见七玄盟的首脑,尸首全是吊在树顶的,瞧着……瞧着有些蹊跷。
”命人抬入两具担架,应是就地取材,仓促制成。
担架上的尸体焦烂不堪,宛若泥炭所凝,疑似首级的部位却套着两个簇新的布袋,色作暗银,光洁得像是刚从水里濯洗出来也似,与散发融脂恶臭的漆黑尸体形成强烈的对比。
“这是……火浣布!”须于鹤长成于崇尚豪奢的行云堡,多识珍宝,但这种无惧烈焰丶越是焚烧越显精洁的特异材质,他也只听过江湖传闻而已,此际是头一回见。
舒意浓顿生不祥,修长的藕臂一探,娇叱:“剑来!都退远些,提防有诈!”铿啷一响,那柄银装剑“冰澈宝轮”应声出鞘,剑芒如蛟龙旋绕,削断火浣布底缠缚的绳索,跟着挑飞两只布套,露出两张除须发卷曲外几乎无损的陌生面孔来。
须于鹤微微一怔,旋即眦目欲裂,不由自主地冲上前去,乐鸣锋眼明手快,横臂欲拦,却被赭袍老者撞得踉跄,再顾不得礼数,醉汉打架似的从后头抱住他,急道:“须爷,当心有诈!”居然拉之不住。
一人及时抓住须于鹤的右臂,任凭老者死命挣拖,却像缚于铁柱山石般纹丝不动,竟是那少年赵阿根。
(好惊人的膂力!)乐鸣锋正自纳罕,听须于鹤顿足悲叫:“冯老哥,岳兄弟!你们……你们死得苦状万分哪!”乐鸣锋会过意来,愕然道:“莫非……
是‘鸣珂帝里’的冯丶岳二位长老!那放鹰寨——”便再也说不下去。
七玄盟非但没有中伏,显然在袭击浮鼎山庄之前,便已先收拾了放鹰寨,鸣珂帝里的人马也没能逃过毒手。
适才的仓皇撤退,肯定是做做样子,请君入瓮,若天霄城果真衔尾而去,不晓得要发生何等惨事。
舒意浓不幸言中,瞧着冯丶岳二人之尸,俏脸上却无一丝料敌成真的得意或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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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兰阁丶岳云天是鸣珂帝里有数的高手,莫氏折损两位股肱重臣,决计不能善罢甘休。
问题是:放鹰寨被火,代表鸣珂帝里所接获的线报是准确的,是天霄城置之不理,径来浮鼎山庄阻截七玄盟,才使冯丶岳不得不以孤军迎敌,于情于理,舒意浓都不能说是毫无责任。
须于鹤与冯兰阁是过命的交情,陡见二人凄惨的死状,饶是他江湖论老,也难抑激动,才得如此失态。
赵阿根掖鸭鹅似的挟着赭袍老者眺望片刻,忽地松手,须于鹤压力一空,始觉精疲力竭,居然膝软顿地,眼睁睁瞧着少年走上前去。
舒意浓俏脸微变,掠前抓赵阿根肩膊,急唤:“梅……赵兄弟不可!”岂料一扑落空,全没看清少年是如何闪过的,抬头见他已蹲在担架旁,伸手去摸尸体的面庞。
“嘶”的一声白烟窜起,众人嗅到一缕刺鼻恶臭,便只吸入些许,也有强烈的晕眩反胃之感,可见毒性剧烈,纷纷掩退。
所幸毒烟消散得极快,须臾间就被夜风刮得干干净净;只见两具尸体的面部融烂,黄浊液体融冰似的淌带着猩红肉块,裸露出的颅骨坍软如垩泥,居然不成形状,烂穿的孔隙间隐约可见发青的脑块纹路,令人浑身发毛。
赵阿根从头至尾皆不曾挪避,始终蹲在尸体旁边,舒意浓吓得魂飞魄散,唯恐在烟气消散后看到一个半身糜烂不成人形的“麟童”,以袖掩口,奔近些个又愕然止步,惊疑不定:“赵……赵兄弟,你——”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我没事。
”少年摇头。
“我不怕毒,但少城主及诸位先莫靠近,这毒烟十分厉害,应是沾血即融,连骨骼都能蚀穿,还是搁会儿再收拾为好。
”轻描淡写,在场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舒意浓仔细端详,见他脸孔丶手背等露出衣外的肌肤全无异样,与冯岳被侵蚀殆尽的可怖凹脸大相径庭,稍稍放心,暗忖:“据说水元之精能辟百毒,他是受水元之精庇佑而生的麒麟儿,有此异能,也不怪。
”爱才之心大盛,更坚定了将他带回玄圃山的决心。
七玄盟以火浣布袋套住冯丶岳二长老的首级,可不是存了让人认尸的好心,而是借此布下毒烟机关。
要是舒意浓丶须于鹤等或因审视,或因悲恸,不由分说凑近尸体,眼下便要多添几具溃烂新骸,死的还全是七砦中的当家要人。
须于鹤切齿咬牙,如嚼碎字句般,恨声眦目:“歹毒的妖人!我须于鹤对天发誓,绝不与七玄外道善罢甘休!”耳畔一人笑道:“择期不如撞日,咱们便现了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