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玉楼歌断碧山遥
我骤然大惊,心像是被一只强劲的手用力生生拽到胸口,满心满肺里扯出那种被强力拉扯的痛楚和惊惧来。
他终究是猜疑了!这样一步一步引着他走入瓮中,证实他对我情意无假。
玄凌微眯着双眼,漏出几分凛冽的杀机,“你若不肯说,朕来回答你。方才朕命你候在殿外,无诏不得入内。你一向很听朕的话,也很谨慎小心,可是为何一听到朕允许淑妃和亲你便贸然闯殿?你一向对朝政甚少注目,只做个悠闲王爷,你也知道朕一向不喜欢亲王领兵,你还要为她提出向朕领兵权抗衡赫赫。”他冷笑一声,那声音像极了欲扑向猎物的猛兽,“朕想起来了,当年你也曾为淑妃的兄长上书请奏,果然还是为了她!今日……你连自己的妻儿也不顾,只扑过去救淑妃。朕没有瞎了眼睛,淑妃被人熊所迫的时候你那种奋不顾身的焦急,你救下他后那种欣慰,朕看得一清二楚。朕只恨自己从前瞎了眼睛,不曾看出你们二人的私情。若不是方才你这样闯殿,朕还不信旁人所言,说你们二人午后在宫中私会!嘿嘿……”他的笑带着森森杀机,“是朕从前懵然不知!”
我额头有涔涔的冷汗滑落,那样冰凉一滴,倏然滑落到颈中,竟不觉得凉,方知原来自己身上也早已骇得凉透了。
玄凌大怒之下力气极大,他一把反过我的手腕紧紧抓住,连连冷笑道:“你很好!”我痛极了,手腕被他抓着的地方浮起一圈妖艳的紫色,我只咬着唇不敢出声。
玄清面色微微发白,然而他再没有看我,只是迎着玄凌咄咄逼人的目光,以平静相对。突然这样安静,时光被缓缓地拉长了,拉得那样长,成了一条细细的线,极坚韧的,一圈一圈绕在我们之间。瞒了那么多年,担心了那么多年,日日夜夜害怕被知晓的事终于清晰地横在我们面前。
我顾不得手腕的疼痛,望着玄清和玄凌的目光,脑中轰然鼓噪着无数怪的声响,仿佛是无数器乐在耳边狂乱的喧嚣着。所有的思想一扫而空,腔子里憋着一口气,只空空地想着,“无论他怎样说,玄清,我们不能承认——不能——”
“皇兄误会了。”他色宁和,仿佛玄凌口中字字诛心之语与他并无相干,“臣弟一向轻纵无礼,难怪皇兄疑心,可是淑妃一向谨守宫礼,若非与臣弟结尾姻亲,连一语相干也无。”他肃然道:“臣弟适才闯殿的确失礼至极,但臣弟乃大周子民,不忍见大周蒙赫赫要挟强求之辱;臣弟虽然无能,但枉受亲王俸禄,不能不思为国效力,即便皇兄垂爱,得尽士卒之力亦心甘情愿。而为淑妃兄长求情之事,皇兄当年亦呵斥过臣弟,指责臣弟不应为罪臣多言。其实当年平定汝南王祸患时,臣弟已与甄珩惺惺相惜,深觉他人品不至管路所告一般。”他说到此微微沉吟,似在思量该如何启齿救我之事,玄凌只是微含冷笑,等他说话。终于,玄清抬起头,平和目视玄凌,“臣弟并非不顾妻儿,而是玉隐与予澈皆远离熊罴,相当安全。而四殿下,是惠仪贵妃唯一一点骨血。宫中嫔妃无数,臣弟最敬重惠仪贵妃。”他目光仿佛无意一般扫过我,复又平静如初,“臣弟当年在太后宫中曾与惠仪贵妃有过一面之缘。惠仪贵妃侍奉太后勤谨,得闲时问了臣弟一句,天气渐凉,不知太妃在何处修行,身子可安好?过后不久天气愈凉,惠仪贵妃命侍女采月赠臣弟一件棉袍带与母妃。臣弟感激之余亦不免惊诧,后来才知惠仪贵妃慈心,那棉袍不止母妃有,连父皇当年身边随侍的更衣太嫔皆有。太嫔中无子无女终老之人甚多,惠仪贵妃一一顾及,臣弟敬重之极。”
玄凌面色稍缓,却仍不减狐疑之色,只淡淡道:“是了。舒贵太妃在宫外修行,不比朕当年与母后在宫中能日日相见。”他语气冷一冷,“难为你思母之情。”
玄清道:“惠仪贵妃一顾之恩,臣弟不能不报,更不能见皇兄与贵妃唯一血脉有险而袖手旁观”,他微微一笑,“臣弟还有一层私心。玉隐跟随淑妃多年,若淑妃有不测,玉隐必定对臣弟怨恨之致。”
玄清徐徐笑了,笑得那样浅淡,好像初秋阳光下恬然舒展的一片枝叶,“抱歉,就皇兄失望了。您方才说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臆想而已。臣弟也很高兴,皇兄这样臆想诚然是对臣弟不公,却是真的很在意淑妃。”他垂衣拱手,口气是对我无比的尊崇,“恭喜淑妃。”
他望向我的时候,恰如一个亲王对宠妃应有的色,温文尔雅的样子,礼貌的措辞保持着无懈可击的距离感。
心里有酸楚和欣慰的翻叠交错,仿佛被撕开的伤口被人撒上盐,痛虽痛,却知能凝结伤处。我的眼前有滚热的白雾翻涌,他的面孔渐渐模糊。但是我知,我都知,要他说出这样的话,要他在玄凌面前说出玄凌几多在意我而恭贺我,是如何在他心中一刀一刀割下伤痕。
玄凌目光稍稍温和些,只是语气依旧冷峻,如他手上的力道一般,并不放松,“你若顾忌隐妃,便不该与淑妃在宫中私会。若隐妃知道,该当如何疑心呢?”他停一停,“朕前日耳朵里落了些闲话,仿佛你与隐妃有些不睦,情分冷淡。”
他挑一挑眉,“臣弟自然知道不该与宫妃私下相见,但臣弟确是有要事询问淑妃,此事事关静娴……”
“是关于静妃……”
我几乎是与他同时脱口分辩。玄凌面色一沉,玄凌不等他讲完,只是居高临下乜着我,“淑妃,清河王说得够多了,朕想听你说。”
我不动声色地泯去泪意,端正跪下,却不避他的目光,“六王冷落隐妃其实自静妃死后便如是,玉隐每每伤心告知,却也说不出是何道理,臣妾身为玉隐之姐,不能不为她担心。今日王爷遇见臣妾,也曾欲言又止,臣妾担心不过,再三追问,王爷才肯吐露一二。且从前府中两位侧妃总有些不睦之处,国公府想必也有些闲言碎语,王爷便觉得静妃之死有些蹊跷。臣妾主理后宫,当日之事又是众人亲眼所见,不能这般冤屈了玉隐,所以为此劝解王爷平息对玉隐的疑心。”我转而怅然,“其实夫妇之间这般疑心又有什么意思,臣妾身为旁人再多劝解,终究也是枉然。”
玄清长眉一轩,“至于与淑妃私会之事臣弟不敢苟同,不知是何人于皇兄面前嚼舌。淑妃开解过臣弟不久,玉隐也出来寻臣弟,臣弟与她将话说清便也无事了。”
我眼中微蕴了泪意,“方才臣妾与王爷异口同声,皇上该知臣妾并未与王爷串供。”我俯身垂泣道:“臣妾不怕为大周受些折辱,但前有温太医之事,今又事涉王爷,臣妾实在不能不心灰意冷。”
“心灰意冷么?”他淡淡一笑,“朕曾有一转念的疑心,老六因小像一事而娶隐妃。那张小像的确与隐妃相似,但若说像你也无不可。若那张小像真是你的,而隐妃又李代桃僵,朕真不敢想下去了。”
“皇兄多虑了。”
“是朕多虑了。”玄凌稍嫌和蔼气,“母后在世时再三告诫朕不要多沉溺美貌女子,淑妃无心也好有意也好,横亘于我们兄弟之间,又外惹蛮夷觊觎,实是祸水。若再留在宫中实在有不祥之虞,朕便从摩格之求,送她远离大周,许赫赫和亲。”
玄清色微变,拱手道:“皇上三思……”
他果断地挥一挥手,“你回去罢,朕心意已决,再不会改。”
是不能改!这么久的岁月,朱檐赤壁中的宫闱岁月,我无比清晰,我于玄凌,不过是鲜艳花丛中的一朵,开得再好再美也终有凋谢的一日。何况这朵花谢了,自然有别的花会开。若能以我平边乱,他自是肯的。至于颜面,他自然有法子保全,况且里子足了也罢了。我望一眼玄清,他的唇色发白,手指紧紧扣在袖中,极力保持着镇静。心中如被刺穿一般,玄凌已经疑心,我与玄清之间必然有一人不能被保全。我定下心,如果是他,宁愿是我。
我只默然承受他施予我的命运,俯身三拜,“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我克制不住后头的哽咽,泪光模糊里瞥见玄清隐忍的色,终于有泪滑落于金砖,在烛火下闪出一点橘红的光,我继续道:“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臣妾本是废弃之人,能得皇上爱幸,再度随侍左右已是万幸,今日能以鄙薄之躯为皇上尽绵薄之力,臣妾无可推诿。即便日后不得与皇上岁岁相见,也盼皇上万寿永康。”
玄清,他应当是听得懂的吧,我要他“郎君千岁”,万万不能再因我而见罪于玄凌了。
玄清面色如沉水,恭身告退。
月色空濛如许,落在人身上如被雪披霜一般。这样炎热的天气,回顾西窗下,竟觉漏下的月光有寒凉之意,满地丁香堆积,亦如清霜覆地。
玄凌靠近我一些,几乎能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轻轻拂在面上,他问我:“你怎么打算?”
我本能地屏住呼吸,“臣妾不敢有违君命。”
他靠得更近一点,迫视着我,“朕问你,你答允和亲后会怎样打算?”
睫毛上犹有泪珠未干,将落未落的一滴,似小小一颗冰珠。我凄然一笑,“臣妾还记得回宫那年的九月,皇上告诉臣妾梨园排了新曲子《汉宫秋月》,还曾携臣妾一同观看。昭君被迫离宫出塞,臣妾记得极清楚,昭君身负君恩,不肯远离故国,在两国交界的黑水河投水自尽。”我低低道:“臣妾不敢为蛮夷所辱,连累皇上清誉。”
语毕,蓦地想起玄清。当年为形势所逼回宫再侍玄凌已是迫不得已,若再居赫赫……此生此世,我已经对不起他一次,断断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我轻轻吸一口气,夏夜带着花香酥靡的空气吸入鼻中如细细的刀锋般凛冽,激出我满腔酸楚泪意。
他的目光探究似的逡巡在我脸上,片刻,他终于缓缓放开我的手腕,行至东室西侧的紫竹书架边,取下一个小小的青瓷梅花瓶。他过来,沉默着将瓶中的雪白粉末仔细洒在我手腕青紫处,细软的药粉触及肌肤有清凉的触感。他取过一卷细白纱布帮我包好,“这是太医院新呈的消肿药,朕刚才在气头上,下手重了。”
我不知他意欲何为,只得道:“多谢皇上。”
“朕不是汉元帝!也不希望你成了有去无回的明妃昭君。”他伸手温柔扶起我,颇含意味地看我一眼,从袖中取出小而薄的一个黯黄纸包。我接过打开,那是一种研磨得极细的粉末,仔细看是浅浅的绿色,只有一指甲盖的分量,散发着薄薄的酒香。他不动声色,只低语道:“只需一点点,用不着太费力。朕知道你聪慧过人,一定会让它派上用场。”
我留得寸许长的指甲轻轻按在纸包上,指甲淡淡的蔻丹色映着那些绿莹莹的粉末,有种妖异的鲜明色泽。“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皇上思谋不错,只是摩格子嗣不少,只怕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玄凌眼中有浅浅的笑意,单手抵着下颌,“摩格有五个成年的儿子,英勇善战,不过都是有勇无谋之辈,不足为虑。惟一有些出息的是他第七子,乃是西越公主东帐阏氏朵兰哥所出。只不过那孩子才十岁,算不得什么。”玄凌厌恶地挥一挥手,似要甩掉什么脏东西似的,“只要这个野心勃勃的东西一死,赫赫自然会臣服于朕,不敢再起祸心。”
“皇上思虑周详。只是摩格有大军护卫,臣妾自知得手后也难以脱身。”我凝望他,缓缓启唇,“只愿皇上能善待臣妾膝下儿女,臣妾为大周殉身,死而无憾。”
他微微一笑,仿佛是与我闲话家常一般,“放心。你一旦得手,朕自会安排人接应。你毫发无伤回来,还是朕最心爱的淑妃。”他展臂搂过我,微笑仿若往日恩爱时一般,“即便老六有什么不轨之心,朕也不会真生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也难怪他们垂涎于你。”他停一停,骤然放重了语气,“只是嬛嬛,不过旁人如何爱慕你美色,你的心只能在朕这里。”
他加大了搂我的手势,极用力的,似乎想要把我摁进他的骨子里去。我的面庞紧紧被压迫在他的衣上,整个人几乎如窒息一般透不过气来。隔着他手臂的缝隙,见窗外月色如霜,心底如下着一场无休无止的大雪,一片白苍苍的茫然。
三十九、西风愁起绿波间
次日晨起回去,玄凌便告知六宫,淑妃为熊罴所惊,忧惧成病无法料理后宫事,命贵妃、德妃与贞一、庄敏二夫人共协六宫事,挑选掖庭中自愿出塞的窈窕宫女赐予赫赫可汗和亲,妃嫔宫眷无事不得惊扰淑妃。
贞一夫人的宠幸与荣光在一夜之间便轻而易举获得。这样的荣宠本是要惹人妒忌与非议的,然而众人无不清晰地记得她那日奋不顾身的深情,即便是庄敏夫人也不能苛责,更无旁人敢多言了。
只是槿汐偶然疑心道:“别的倒也罢了,只是那日熊罴性情大作原是因为庄敏夫人的小帝姬举止不慎,怎么皇上也不责怪,反而还给庄敏夫人协理六宫的荣宠?”
彼时我半靠在榻上,伸手剪了两块药膏对镜仔细贴好,揉着额角道:“胡蕴蓉耳聪目明,皇上不能不偏爱。”
槿汐微微沉吟,倏地眸光一跳,“皇上那日怎知娘娘午后与六王私下见面,只怕是……”
我眸中一沉,“我心中有数。”我对镜微微一笑,“槿汐,贴了这药膏是不是更像忧惧成病的样子了?”
槿汐眼角微湿,“娘娘位份尊贵,却要受此命行此事,奴婢实在不忍心……”
窗外开了一树又一树的石榴花,明艳艳地照在薄薄的云影窗纱上,仿佛浮着一朵朵艳红的云霞。那鲜艳明亮的红映着我沉静如水的面庞,愈加显得我脸色发青,不忍卒睹。我悠悠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宠妃与臣子有何异,修成玉颜色,卖与帝王家,一并连性命都是皇上的。若他真要我以身事敌,我除了一头碰死自己,还能有别的办法么?”
槿汐满面戚色,“一夜夫妻百日恩,奴婢总以为皇上会念些旧情……”
我微微一笑,手指按着那云影纱上艳红的花影,“槿汐,你一向聪慧,怎么今日倒婆婆妈妈起来了。”
即便她素性克制,亦难免忿然之色,“大周开国百年,奴婢未曾听说以帝妃之尊而受此折辱。”
“总有第一个,不是么?”我握住她手,“槿汐,我信不过别人,只能你陪我去。”
她的手指微凉,郑重搭在我身边,“自娘娘入宫,奴婢不曾有一日与娘娘分离。娘娘不说,奴婢也会生死相随。”
我心口一热,无论人世如何凉薄颠覆,我总还有槿汐,总还有世事如霜里给我一息温暖与安慰的人。
忽听得花宜在外头轻声道:“娘娘,九王妃和隐妃来了。”
槿汐“咦”了一声道:“不是说妃嫔宫眷都不得前来柔仪殿探望,以免扰了娘娘么?”
我想一想,“总不能连亲妹妹都不能来探望吧?反而落人口实,而且我猜必是玉娆去请求的,否则皇上也难答允。”
槿汐念了句佛,道:“幸好四小姐是九王妃,否则奴婢真不能不担心。”
我一笑,“去请进来吧。”
玉隐和玉娆进来时我已经卧在了床上,鬓发未梳只是蓬着,随手拿一条珍珠额帕束了,越加显得病色沉沉。玉娆一见便变了脸色,急道:“我说那日姐姐被吓着了,果然真的,瞧人都病成这样了。”
槿汐忙上了茶,问道:“三小姐和老夫人不曾来?”
玉娆笑道:“娘是最怕入宫的,爹爹也怕她错了规矩,何况这些年娘的身子一直断断续续病着,也不便来见姐姐。三姐是和翁主嫂子陪着娘亲呢。”
玉隐在我床边坐下,仔细看着我的脸,淡淡道:“幸好王爷救得快,否则长姊……”
玉娆抬首看了她一眼,笑道:“若非二姐的面子,二姐夫也未必肯这样尽心救姐姐。”
玉隐面色微变,欲言又止,只得微微一笑作数。玉娆笑道:“二姐,咱们带来的东西呢,玢儿肯定只顾着和外头的人闲话了。那支参可是我挑了好久的呢。”
玉隐起身出去了,玉娆见无旁人,趁着为我扶正靠枕,俯在我耳边道:“九朗已经得了消息,听说皇上有遣嫁意?”
我瞥她一眼,“六王告诉九王的么?玉隐可知道了?”
她摇摇头,着急追问道:“是不是真的?”她见我默然不答,登时脸色大变,恨恨道:“我早知道他不好,竟不想这样薄情!”
我微微沉吟,“不得轻举妄动,失了分寸。”我见她情急,亦是不忍心,“我自有我的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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