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滴滴答答,抹了把脸,翕合着双眼在那大口喘息,他不知现在几点了,也不知又缓了多久,才彻底清醒过来。
和焕章约好九点半在南头修车铺子见,收拾残局,等洗漱完毕,书香锁好门,紧赶慢赶就跑去了西头。
进胡同,前院的门敞着,公主车孤零零摆在南墙边上,怕妈惦记他就没敢直接进家。
跑去后院时,本想跟爷爷奶奶撒个谎,说自己吃过了,不成想妈就坐在堂屋里,正等着他吃早饭呢。
心发空,鼻子发酸,想到昨个儿撸管的事儿,在灵秀面前书香就更加无言以对了。
把绿豆汤给盛出来后,灵秀便来到门口。
「去良乡?」
她没回头,听到儿子「嗯」
了一声,提醒起来,「记得穿雨衣。」
当即又问他,吃药没?书香盯着拉长的身影说吃了。
电匣子在这时传来了大舌头的声音——「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造酒厂,将儿的脑袋对着酒缸……」
灵秀抿着嘴,问:「昨儿意大利和西班牙,几比几?」
「二比一,意大利队晋级了。」
和书香想的一样,磕磕绊绊,意大利队真的太难了。
昨儿开场后,意大利队就被西班牙压制在半场之内,别看有些夸张,事实真就如此。
五分钟左右,巴乔在中前场被对方费尔南德斯铲倒在地,场上甚至一度终止了比赛,幸好随后巴乔又返了回来,虚惊一场。
不止这些,虚惊一场的还有令人解释不清的梦。
临走时,书香站在前院门口,朝院子里喊了一嗓子,说妈我去良乡了,还说:「晌午就不回来吃了。」
灵秀从里屋追出来,喊着:「雨衣雨衣。」
隐隐雷声之下,不见回音,她追到大门外时,门外人影都没了,望着冷清的胡同,她看了看天色,嘿地一声,跺起脚来。
书香到修车铺子时,焕章早跑来会儿了,他嘴里叼根烟,正跟一旁的修车师傅唠世界杯呢。
书香朝他一摆手,焕章起身跨上山地,哥俩朝南就扎了下去。
一路上没闲住嘴,说起球来时间转得都快了起来,眨眼间就到了金融大厦,彷佛一个哈欠,哥俩就打沟头堡飞到了良乡,而当当他俩进到永红饭店时,也刚好避开迎
头砸下来的雨。
进屋交代完情况,店伙计跟他俩说后厨大锅还没热呢,毕竟还不到十点,就让哥俩先坐下来等会儿。
出来时太仓促,也没顾得上换套正式衣服,看着自己身上穿的裤衩短袖和旅游鞋,书香朝焕章直撇嘴。
焕章倒是换了条牛仔,不过看起来也有些灰头土脸,书香问他怎了,焕章在拿出云燕的门票后说想回陆家营。
书香让他先收着,到时候见机行事,直至在二楼要了一个小包间,把拿来的东西放到桌子上,这才说:「挨吓唬了?」
{手-机-看-小-说;.}
焕章说没,隔着窗子盯看着外面,半晌才说,挨吓唬倒好呢。
「你爸跟你妈吵架了?」
盯着焕章背影,书香试探着问了一句,那一刻,他眉宇稍拧即收。
焕章「唉」
了一声,回过头来:「可能是我爸吃药的事儿,也可能是李学强跟我妈又说什么了。」
缓了缓,他又说:「半夜起来看球,他们内屋灯还亮着呢。」
灶膛里的内个被扯得破破烂烂的连裤袜难免令人唏嘘不已,于是在短暂的沉寂中,书香掏出烟来扔给焕章一根。
吞云吐雾时,他也来到窗前。
其时马路上的汽车如同飘在河里的船,摇摇晃晃,明明离得不远,却总是看得见够不到。
「要不咱去下面。」
他看向焕章,「也不知这雨啥时能停。」
瞅这意思短时间内应该没戏,于是,就在这不确定中来到楼下。
到下面干坐着也没意思,就一边等人,一边聊——哥俩合计着点几个菜,都点什么菜,毕竟是头一次请客吃饭,不能太寒酸了。
雷雨之声和鼓风机混在一处,雨腥和热油也搅和在了一起。
半个小时过去,书香隔着门正左顾右盼,桑塔纳便打水里飘了过来,停在永红饭店门口。
「应该是顾哥。」
扔下话,书香起身就奔出门来。
雨点打在脸上,他往后稍了稍,连连挥起手来。
「顾哥,顾哥。」
然而没等顾哥下车,副驾侧的车门就也打开了,随后,来人把天堂伞一撑,打车上走了下来。
伊人彷若天降,白裙飘飘随风飒飒,紧贴在她那高挑丰腴的身子上。
书香朝前探着脖子,看着看着眼就直了……焕章说上周六在游戏厅就看到过顾哥,说看他身边跟着十多个人,没敢过去。
和杨哥一样,他也穿了身脏衣服——大裤衩一条,跨栏背心一件,边说边往肩膀轴子上扛纸夹板儿,驷马汗流的,忙起来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不形象了。
明明太阳就挂在脑头,连地面都蒸腾起汗来,半空之上却轰隆隆的,接二连三。
「是打炮声吗?」
把纸板儿放到车上,抹过脸上的汗,书香问焕章,「不会又要下雨吧?」
话刚撂下,天竟变色了,风也跟着下来了,黑压压地,人就彷佛置身于绿野仙踪这样一个奇幻的世界里,忽东忽西忽上忽下,着实令人无法去分辨真假。
装车卸车来来回回的忙了大半天,最后过完地秤,算账时收废品的说纸板儿有些潮,「没办法。」
边说边用手手背击打手心,又说咱这从不缺斤短两,「只要给我拉来,该多少钱是多少钱,咱一分也不少给。」
笑起来眼都眯上了。
焕章皱眉,书香也皱眉,哥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若不是看在到手的钱的份上,没准儿就把鞋脱下来一起抡过去抽老板的嘴巴子了。
开着狗骑兔子回家,倒着村西土路往回赶,突突突中,书香宽慰道:「让三分,对咱有用就得忍。」
跟着大人有样学样,把他所见所听都搬了出来,「焕章,哪鸡巴有十全十美的你说,差不多就得了。」
一拢中分,内小脸就跟三花猫似的。
除了点头,后来快到家时焕章又问:「我灵秀婶儿没问你吧?」
说得书香直咧嘴,「啥都没说。」
心如弓弦,到家之后,三一三十一把钱一分。
凤鞠说不要,书香跟她说让你拿着就拿着,凭力气吃饭挣来的,又不是偷来抢来的。
没敢再耽搁,放下耙子拾起扫帚,抄家伙事儿跟焕章直奔伊水河就招呼下去——他嘴上说该起地笼了,心里却合计,也应该去陆家营转悠转悠了。
在河里洗了个澡,随后把地笼拉到岸上。
还别说,货真不少——光小鱼就弄了熘熘一水筲,这还不算虾米和田螺。
把东西一股脑弄回家,往大盆里一倒,随后取来香油倒进水里,让田螺自行吐泥,就不管了。
回到前院,书香从家里给焕章塞了两兜安全套。
「悠着点可。」
他说,为啥要这么说呢,身家性命第一嘛,到时别弄得寝食不安坐立不宁,就得不偿失了,「可千万别再出差错了。」
话虽如此,可轮到自身时,心难免又悬了起来。
一宿紧紧呼呼,转过天来,书香跟母亲交代说去姥家小住两天,主要目的其实也是想给他们送点鱼货尝尝
。
临走时,又跟爷奶交代说让他们把东西给大家伙儿分了——除了自家留吃,一部分给琴娘家,一部分给艳娘家。
杨廷松放下手里的活,听说焕章也要跟着一起走,问他说你爸最近状态咋样,又好点没。
还说等下把鱼虾分好了就给送过去。
「盖个房把人都给拴住了。」
又说也有些日子没去北头转悠了,这净听说就是不知具体啥状况,心里还挺惦记。
「我看干脆熬好了再给送过去,不也省得他们起火了。」
李萍说这样也好,又笑他闲不住,最后道:「还是你想的周全。」
把该拿的都给孙子装进口袋里,待众人先后走出院子,老两口这才从新落座。
「家还有藿香正气吗?」
杨廷松边忙乎边问李萍,李萍说看看去,有可能也不多了,就起身进了屋。
果不其然,片刻工夫她又打屋里走了出来,「还真就没几瓶了。」
「内玩意家里得多预备点。」
夏天有个厌食中暑啥的,喝一瓶就管事,随后杨廷松说,趁着风停雨住赶紧去保健站看看,还晃悠两下肩膀,「得活动活动腿脚了,要不身子都僵了。」
顺带还说呢,这一连气儿下好几天雨了,都沟满壕平了。
「就伯起家的内几分菜园子地,换往年,没个三五十挑水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弄个二寸泵又值不当的,也没个帮手,好在今年雨水足,不然还不把秀琴给擗了。」
跟李萍一边说一边慨叹,说得空咱就得多帮帮人家,锦上添花哪如雪中送炭啊,平时不显,就这时候才最见感情呢。
而这时候,书香和焕章已经过了沟上村。
哥俩一路风驰电掣,斜插花往东一拐,便打省道上骑了下去。
打交配的季节复苏开始,所有事物随着时间的流逝都变得盎然起来。
披红挂绿的植被,披红挂绿的衣服,在崎岖不平的乡间小路上,在弥漫着衰败的村舍房屋前,无疑都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
怀揣着梦想的人已经开始四处游走,他们穿梭在夜总会和茶楼之间,尝试着脱离过去从一个身份转变到另外一个身份,并融入到新的世界里。
而内些从机关单位读书看报的人则有不少被「下放」
了出来,似乎只在一夜之间,他们就从穿着西服汗衫的潇洒模样变得一筹莫展,眼神也跟着变得呆滞起来。
泰南并不是什么大城市,但地处三省交界,素来又有兵家必争之地一说,所以难免随着浪潮翻涌的改革被冲击而起,也跟着变化起来。
邮局西北向,北园寺南侧的农业银行,楼面上除了戳上金融大厦四个鎏金大字,最醒目的恐怕就是楼顶上立着的足足有一间房子大小的露天彩色电视机了。
上个礼拜去永红饭店吃饭,途经此处时,它就正在播放着节目。
当然,播放的内容肯定不是什么世界杯的比赛实况,也肯定不是什么地道战地雷战这类放了又放、不知放了多少遍的老掉牙的电影。
新鲜事物固然有其吸引人的地方,然而这些似乎都不是重点,倒是一旁的老凤祥始终不争不吵,又适时地走进人们的视野里——黄金六十五元一克,欢迎光临,欢迎惠顾。
周四凌晨的内场比赛果然精彩绝伦。
上半场临近三十分钟左右,巴乔在接到队友多纳多尼掷过来的界外球后,先是迅速摆脱对方一名后卫的防守,进而在敌方大禁区左路边沿开始横向扯动,在晃倒胡不切夫之后,于弧线处抬脚怒射——皮球如羚羊挂角,划着弧线就在对方守门员的眼皮底下打进了网窝。
一比零,意大利队率先拿到了一分。
打破僵局之后,巴尔干莽夫竟然没被激怒,但却彻底被眼如地中海一般深邃的亚平宁人打乱了阵脚。
同样是在大禁区外,混战中,意大利队十一号阿尔贝蒂尼在右路接到横传之后,用脚一搓,皮球就被挑送出去。
乱军之中,突围出去的又是巴乔。
奔跑中,他一边提速一边侧转着身体调整角度,皮球落地弹起的瞬间,他右脚也适时横扫过去,然后,然后皮球便斜插花滚落进球门左侧远角。
灵秀是周六晌午过来的,在看到父亲卧床不起时,她皱起眉头,说都什么时候了还瞒着,「怎不告我呢?」
姥姥姥爷不言语,这时候书香就不能不言语了。
他说不是我不想说,是我姥爷他不让我说,「给我前儿交代的。」
甭管你是谁,在灵秀面前他都能卖,随后从书包里掏出一纸文书,递交过去。
「喏,不信你问他。」
拿起房证时,灵秀身子僵了,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属于自己却又极为生分的东西,好一会儿,又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也正是这时,书香看到了母亲润湿的眼角,看到了空气凝固之下姥爷紧绷的脸,以及沉默不语中的姥姥。
似乎所有人都心事重重,却又都不愿透露只言片语。
刹那间,个中滋味在这粘稠又封闭的屋子里忽地一下都涌将出来,包括内个搂住母亲身体的早上,包括内个搬去东院后的晚上,包括之前所有压在他心头的疑惑和困扰。
脑袋瓜子又嗡嗡地响了起来。
房屋静止不动,树和树叶也都静止不动,其上的蝉鸣倒是叫得挺欢实,一声接着一声,伊水河便拥起她丰腴的肉身膨胀起来,夹裹着一片湿热,被推向了半空。
这口饭吃得是没滋没味,沉默中,书香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下来。
走,肯定有躲避嫌疑,换谁都会想,他不定又干了什么。
留,妈内边也不吭气,啥意思没表不说,干脆把他晾了下来,连理都不理。
待到一点,他实在憋不住了,在那支支吾吾地,都不知自己说的是个啥了。
「家走吧。」
如释重负,书香吐了口气,以为妈会跟他一起走呢,行囊都准备好了,哪知灵秀完全没内个意思,「你先回去。」
没等他走出去,又给埋怨了一句。
骑在堤头上,闷闷唧唧,行至岔道口时,书香往右一拐,经过防空洞,随后又经过坟头,最后把车停在大杨树旁。
艳阳高照,沿河两岸的水草丰沛而又茂密,涟漪荡起时,连半空之上的云朵都变得模煳起来。
一个人在河里泡了小半天,也不知几点了,上了岸,他穿好衣裳,提熘着内双二达子时,又咂摸起临走时母亲说的内句话。
「你傻不傻,谁这前儿还穿旅游鞋?」
在草地上被干了脚,穿上袜子和鞋,推着车子又打一片坟头中穿梭出来。
还没蹬车书香就把手捂在了自己肚子上,他仰起脸来看了看天,其实不用捂他也听见了肚子里的咕咕声。
点烟时,尿也来了,想就地解决,不远处的防空洞便再次闯进视线里。
防空洞跟得了白癜风似的,散落在外间的砖头也已滋生出一片绿苔,黑乎乎的蚊子乱窜,呼吸间,一股热烘烘的霉腐味便钻进鼻孔里,至于说砖头下面有没有蜈蚣就不知道了,但书香却看到角落里随意扔下的几个泛黄的避孕套。
酣畅淋漓地尿了一泡,系上裤子后,他摸黑走进里间,通气孔射进几道光柱,晃动中,脚下沙沙作响,旧日里玩耍时的痕迹仍在,但这只是记忆,而此刻,似乎只剩下了呼吸声。
背着太阳朝东,避开车辙从坡底下冲上去,出小树林后,书香在回家的路上买了瓶啤酒。
随后咣当着肚子又跨上了二八加重,在一片蝉鸣呱噪中往西骑了下去。
到家时都已经六点多了,可能都去乘凉了,西场上也没有人,翻箱倒柜先踅摸出吃的填饱肚子,可直到他推车走出胡同,都没见着半个人影。
打陈秀娟小卖铺经过时,倒是看见个骚货——先是听人叫了声「香儿」,他瞅过去时,骚货就笑了:「去你大那?」
骚货还说:「你爸又去阅卷了吧。」
其时她穿着个白背心,胸前的奶子跟扔进水里的瓢一样。
瞥着,书香就把车停了下来,当即也把脖子颈了起来:「我上哪知道且!」
或许是此刻正值饭点儿,也可能都去槐树或者榆树底下唠蛋逼了,反正没听见什么人言杂音,就在瞟了一眼陈秀娟的奶子后,想起头些日子逮的长虫,「我三大呢?」
陈秀娟倚在门口,像是刚洗过澡,歪着脑袋,还撇了撇嘴,那俩奶子就晃得更厉害了。
看她在那哼哼唧唧不阴不阳,书香问她吃蛇肉吗,「搁家冰箱里正冻着呢,吃我就给你拿且。」
这不是什么出格的话,也并非挑逗,但就是觉着对方有些怪异,他甚至觉得这个时候如果委婉一些去提崩锅儿之类的要求——比方说我裤子里就有一条活长虫,要不要尝尝,三娘应该不会拒绝,甚至有可能还会主动噘起屁股来迎合他,就如眼下这小卖铺,迎来过往干的就是这招揽生意的活儿,自然可以让他进进出出,也可以让他像配狗那样去配她。
墙后头光熘熘的,地面都干透了,乃至延伸下去,东坡下面的禾田也都干透了,可唯独两个门口却还积了一小洼子水。
幽深的院落一片沉寂,打开门,阴森一片。
书香看着眼前这空落落的院子,看着不见光亮的屋子,总觉得有些什么事儿要来。
放下车,他抄起扫帚准备把门前的水扫掉,看到内辆蓝色桑塔纳时,不知心里是咋想的,就把扫帚轮了起来。
繁星点点,屋子里已初显闷热。
灵秀盘腿坐在炕上,她手持酒盅,已喝得满脸是汗。
「你当处处都由心呢,过家家啊?」
她耷拉着脑袋,被父亲这么数落着,「孩子怎办?你以后怎办?不结婚了?想出一出是一出,不是我说你!」
闷了一酒盅,灵秀抬起头来:「你少喝点。」
柴万雷正襟危坐,落汗的脸上已然看不出半点病态。
「把事儿想得那么简单,以为拍屁股走人就完事了!」
说的时候他还掰扯起手指头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是钱没上交还是吃喝,赌了,还不知足?你己个儿说!」
灵秀无语,扫了一眼父亲,又闷了一盅酒。
「别怨爸说你,啊,谁还不犯个错,你就敢保证做的都对!」
「这么跟你说吧妙人,你前脚走后脚就有人来,有后爹就有后妈,脑瓜子别稀里煳涂啥都不想。」
「你哥哥跟你姐姐们家里就不吵了?我跟你妈都拌过嘴,到最后还不是床头吵完床尾和,不也过一辈子。不是爸管闲事,也不是爸不开明,你搞计生爸不反对,但离婚?女人家主动离婚还不让人戳嵴梁骨?自古也没有几个这么干的!」
「过去的事儿就不提了,就说现在,可别忘了你大伯子什么身份!」
抿了口酒,柴万雷又谆谆起来,「到年咱可都三十七了妙人,你再回想回想,这么多年爸戳过你一指头没?又一句半句骂没骂过你?」
在接过老伴儿给递来的一袋烟时,他又说,「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莫说百年,即便放到现在族谱也没有名姓啊,挺明白的一个人怎就钻牛犄角呢?!」
怎就钻牛犄角呢?咀嚼着这句话,灵秀举起酒盅,一扬脖,眼泪顺着眼眶就又淌落下来。
「烟你妈都给种好了,你也尝口吧。」
如往常那样,柴万雷把烟袋递到四闺女面前,面对眼前这一切,他为难却始终不为所动,虽明知现下已不再是二三十年前的旧模样,仍就坚持着不允许这类事情发生在自己最疼爱的四闺女身上,尽管此刻她已不姓柴了,「只要是华夏子孙,你就改不了这传统。」
此后,不论是大闺女二闺女还是三闺女,他都曾不止一次跟她们这么讲过,「只要是华夏人,你就变不了这章程。」
直至千禧年后过的第五个生日,在众人把消息转达出来时,其时已八十七岁高龄的他似乎才有所醒悟,他看着儿孙满堂却独独少了妙人,心里渐渐空了,「去国外定居了?!咋就说走就走呢?」
似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久久,他拉住老伴儿的手,攥紧时,终于把头耷拉下来,「是我把咱家妙人逼走的。」
灵秀靠在窗前,蜷缩着双腿把手只在颐上,就这么隔窗一眼不眨地看着半空上的弯月。
「这样的人家,这样的公婆,打灯笼都找不着。」
「就不怕被人家戳嵴梁骨吗。」
似心跳一般,父亲的话一直都在她耳边盘旋着。
窗帘后头一片鼾声,看着残月,她问它说我错了吗,残月在笑,她又问星星,问那些知道的不知道的,希望能从它们身上得到一点答案。
直到胳膊酸了腿麻了,她就拧腰侧身换了个姿势。
星云流转,内些星星渐渐游动起来,似蝌蚪一般,在她眼前汇聚成一副副动态画面,随之而来,数不清的面孔便都在她眼前一一呈现出来,她看到了她们面色上的惶急,也看到了她们的泪流满面,甚至听到了哭声。
原计划上午回家,然而不等灵秀推车走出院子,沈怡就从外面走进来了。
「没睡好?」
迈进院子的第一句话,看到灵秀内双熊猫眼时,她说走,她说今儿是梦庄集,「陪我散散心去。」
灵秀让沈怡先去推车,转身进屋时,在镜子里就看到了自己的脸。
打记事起就时常在会馆里听人家讲内些三纲五常的段子,说书人讲束脚的女子在死了男人之后的几十年里,不立贞节牌坊背后必定有故,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嘛,和谁谁谁家的媳妇儿被休一样,事端开始多半都是由因有了野男人而招惹出来的。
会馆散了,就从五河下稍来到泰南伊水,辗转间,从会馆到天桥再到村落,类似的强调或者说段子简直比比皆是,内时候小,不懂事,却也知道热闹,喜欢在人多的地方扎堆儿。
而乡众们似乎唯独对这类东西颇感兴趣,每每歇脚时,他们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还不是屄痒痒了呗。」
「一个男人喂得饱吗?」
「肚子不都给肏大了。」
说到兴起,就专捡最朴实的话说,什么话直接什么话最具代表特色,就说什么。
成年后,光灵秀经手的内些个为了要男孩就一胎二胎三胎不惜一切代价的超生游击队就不知有多少例,至于说内些大着肚子经X光照出来是女孩的妇人,流产就更不计其数了。
就此,她也曾不止一次产生过短暂的困惑,他们这么做值得吗?灵秀脑子里一片纷杂,连凌乱荷叶下的内双眼睛也是一片红赤血线。
一周前,暗度陈仓不成她本还想着来个迂回之策继续去游说父亲呢,她告诉自己,父亲不过是一时没想明白,大不了和盘托出内幕也就罢了,谁料这一周之后无心插柳倒假儿子之手把房本给弄来了。
尽管如此,这心里却仍旧堵着疙瘩,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又洗了一遍脸,灵秀怕引起二老误会,也怕横生事端再招来什么别的事情,在整理完头发后就又和爹娘知会了一声——赶完集我就直接回家了。
说到家这个字时,她心里倍儿不是滋味,爹娘只是应了一声,这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集市跟热粥似的,搅动中,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脸上都贴满了油腻腻的花。
路上如故,即便置身在人群中,在或左顾右盼或打过招呼后,灵秀也都会忍不住去问自己,连一向开明的爹妈都不向着你了,你还要继续坚持下去吗?她先是否定自我,而后又肯定了自我,继而在摇摆中又再次否定之前的自我。
你又不是完人,干嘛呀还?!在这一遍遍「干嘛呀还」
中,她曾经引
以为自豪的内份自信就在一系列始料不及的过程中逐渐演变成了寡淡清汤,摔成稀碎后又在氤氲中化成了一朵云,飘向半空。
临晌午时,灵秀实在有些盯不住了,沈怡也看出她萎靡不振,「喝口。」
灵秀扇着手背,点头,想起儿子常去的内个摊位,扫了扫,用手一指,「就那。」
姐俩就并排进了帐篷。
不约而同要了啤酒,「凉的。」
相视一笑后,又不约而同要了白酒,彼此看着各自烧红的脸,落座后都笑了,「太热了可。」
各自端起身前的啤酒,也没倒杯里,对着瓶子就吹了起来。
这天时,肉饼之类的东西肯定吃不下去,不说油,就只内份热气就受不了,若非是接连要了白酒,估摸这酒菜可能都省了——实际随后上桌的就一盘花生米和一盘凉拼,这就足矣了,重心还是放在喝酒上。
小酌片刻,灵秀的精气神便又缓回来,沈怡问她昨儿老爷子又说啥了,「看你眼都肿了。」
如是所见,这么多年也没见过灵秀这幅模样,说落魄可能有些跑偏,但人看起来确实有些颓废。
灵秀揉揉眼,说不至于吧,随后边摇头边苦笑,无奈中她说实在是一言难尽。
「不瞒你说,我心里也倍儿矛盾……你说咱怎就不是男人呢?」
拾起筷子来,有一搭无一搭地往嘴里送了两粒花生米,唇齿错动,又摇起头来,不清不楚地嘟哝了句:「我心里憋屈。」
内些所谓的大道理其实通通都是屁话,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编排出来煳弄人的。
规矩谁定的,又是给谁定的?片汤话说得好听,那是没粘自己身上,被触犯自身利益还不是上蹿下跳比谁咋呼得都厉害。
沈怡还等着下文呢,却见灵秀抄起酒杯抿了口酒。
摊牌不得说点什么吗,拿起房证的那一刻起,憋屈的话就都给灵秀藏在了心里,眼前的内是爹,是最亲的人。
沈怡也叹了口气:「不比我强?」
她看着灵秀低下头,噘了噘嘴,「咱们没给裹脚就已经不错了。」
在灵秀诧异于她怎说出这种话的时候,沈怡搓起手转动起酒杯,以男人低沉的口吻对她说,「你侄儿都说了——你把家照看好就行了,别的事儿都我来做。」
把双手一摊,苦笑起来,「说好听话那叫养着咱,说难听话,咱女人不就一种在盆里养在笼里供人拿捏的玩物吗。」
「在外面受多大委屈都不叫委屈。」
灵秀打包里把烟拿出来,抻出一支扔给沈怡,「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你说咱女人怎就不能志在四方了?」
给杯里斟酒时,沈怡起身说去趟茅厕,灵秀就又打包里给她拿出一沓手纸,笑着说才喝多少就往茅厕跑,看来真是养尊处优惯了,说着,挥手示意其快去快回,趁现在还有精神,别耽搁了喝酒。
沈怡确实没耽搁,速度也并不慢,来去匆匆的就是这如厕的次数稍微多了一些——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她连续去了三趟茅厕,当她第四次起身时,灵秀直摇脑袋,说服了,说你怎尿频啊,「不会是有了吧?」
沈怡呸了她一声说瞎说,哪来的事儿啊,心里却一阵咯噔。
回味着灵秀的话,她似如梦方醒,身体也发出了很多她不愿面对的信号,诸如浑身酸懒,诸如情绪不稳,慌乱中赶忙拾起一根烟来点上,身子却不由自主颤了起来。
轮到灵秀去茅厕时,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等我。」
她说,去小解时,她强打精神,困倒是不困,就是脑浆子有点疼。
前些日子已经和杨伟摊牌了,她说孩子归我,别的我什(么)都不要。
「都这时候了,拖也不是个法,也煳弄不过去。」
本着好合好散,也没什么可争执的,「等高考完事,咱就去民政局把事儿办了。」
杨伟说这婚坚决不能离,又连声说绝对不能离,说爹妈会怎么看,外人又怎么看?早料到杨伟会来这手,灵秀就把一早准备出来的医院单据给他拿了出来,「都这份上了,你还瞒我?」
说这话时,灵秀笑了,她说想过我跟孩子没?「这么多年夫妻了也,该尽的孝都尽了,孩子我也给拉扯大了,足对得起这个家。」
当着杨伟的面,她说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说话都一套一套的,当面把他写的万字悔过书付之一炬,「啥都不要,我就要香儿。」
连尿都成了浓茶色,也难怪灵秀心情不好,好才怪呢。
「往常一日三餐也没觉着怎么着,妈了个逼的你说,一天一顿这肉倒嗖嗖往上窜。」
沈怡说谁不是,又说灵秀这些年哪都变了,就唯独这说话不讲究。
灵秀说不讲究就对了,「见天跟一群老娘们打交道,我倒想文绉绉呢,人家得听得懂呀!」
杯中酒干了,热汗淋漓,问沈怡行不行,听她舌头打转,就独自又喝了瓶凉啤酒。
酒确实没少喝,好在还不至于骑不了车,不似沈怡,两腿发软已经开始打晃了,「没事儿,没……事儿。」
「舌头都短了还没事儿?」
就这样,本应分道扬镳的两个人又凑在一处,灵秀说我送你回去,搀扶着沈
怡上了车子,「别较劲了,我不放心。」
一路护送着沈怡,回到陆家营。
到家门口,沈怡摇摇晃晃下车,刚打开门,不等把车送进院子就踉跄着跑进了茅厕。
看她那狼狈样,灵秀摇了摇头,紧接着,厕所里就传来了呕吐声。
追进厕所时,沈怡正扶墙粗喘,上气不接下气,呸呸呸地吐着唾沫。
灵秀给她拍打着嵴背,沈怡摇着脑袋说没事了,灵秀搀她胳膊要走,沈怡说还得来一泡——伸手瞎摸了一气,还是灵秀给她把腰带解开的,于是就在沈怡蹲下身子时,灵秀又看到了她两腿间的屄。
短短数日,沈怡下体都已经长出黑茬儿了,即便身在暗处,那撒尿的地方也足够令人为之心里一颤——在两腿并拢兼交错时,黑红的阴唇向外翻着,连同其上的整个阴阜部位,几如出锅的长条肉龙,又肥又鼓。
灵秀背转过身子走出去,日头底下,她虚缝起双眼靠在墙垛上,砖墙炙烤着嵴背,她挪了挪,把手垫在腰上,在一片夺人眼球的黄光中,她看到静止的树叶晃了起来,不远处的坡上也传来阵阵哗啦声,也包括厕所里此刻传来的哗哗声。
呼啦啦地,黄光就晃得更厉害了,由近到远,整个世界都晃悠起来,就像骑在爹脖子上的感觉,嘎呦嘎呦地。
她说爸,「以后咱还能回会馆听戏听书吗?」
爸说能,「坐车就能回去,倒着伊水河也能走出去。」
嘎呦嘎呦地,爸又给她敞开了嗓子,「回家喽妙人。」
然而不等妙人真个回家,类似便秘的声音便把她给唤醒了。
她眨了眨眼,眼前一片金黄。
沈怡正晃悠着身体试图站起来,这时候灵秀把手伸了出去,搀扶着把她搊了起来,手也顺势搭在了她小腹上。
沈怡下意识按住了灵秀的手,灵秀看着她,沈怡的手一松,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阴影终于在灵秀的目光中,土崩瓦解,「别摸了,可能有了。」
灵秀心里一阵悸动,手在沈怡肚子上来回摸了几个来回,那平滑柔软的小腹一片阴凉,除了颤抖倒也未见什么异动,「多长时间了?」
沈怡声音小得不能再小,她说这月也没来。
也没来?灵秀替她系裤子时,眼前掉落的泪水以及来自于手指间的颤抖无一例外都在向她透露着一个信息,沈怡肚子里的孩子可能不是文广的。
「没照个片子瞅瞅吗?」
灵秀扶着沈怡进屋倒水漱口,沈怡脱掉衣服时,灵秀给她把奶罩解开了。
果然和屄一样,沈怡的奶子较之先前所看到的有了明显变化,两个肉球向外胀着,隐约可见的还有含在肉球里的青筋,同样,奶头也有些发褐,种种迹象表明,沈怡多半是有了。
「怡子,这孩子是谁的?」
灵秀声音不大,然而沈怡却被她看得面红耳赤,羞臊得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文广知道吗?」
彼此二十多年的交情,正因为知根知底,灵秀才没敢继续往下再想,然而就在她以为这是沈怡和大鹏娘俩之间的隐晦秘密时,另一个人却倏地一下从她脑海中跳了出来。
灵秀倒吸了一口冷气,同时,她还诧异于在对待母子问题这一点上自己的心态,竟会选择退让并给予了无限宽容。
「又不是没有安全套。」
灵秀给她把枕头放好,然而没等劝慰沈怡躺下休息,手就给她抓住了,「到时,到时,你陪我一起去吧。」
应声的同时,灵秀也没点名字:「是他的吗?」
就这么看着沈怡的脸,注视中,她看到姐妹儿把头低了下来。
震惊之外,灵秀心里突地窜出一股无明业火。
「怡子你说,多咱开始的?」
内些过往所看的全在这个时候迸发出来,「早前你跟我说的春梦是不是这个?阴毛也是被刮的吧?你说话呀怡子,你倒说话呀!」
「别问了小妹,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咋还弄出孩子来啦?」
姐俩抱在一起,沈怡哭灵秀也哭,「找谁不好偏找他呀,你变了怡子,你变了。」
到最后,泪哭干了,人也哭累了,她让沈怡躺下休息,「这两天不没……」
后面的话灵秀实在说不出口,看着沈怡眉宇间的躲闪,以及夹杂的羞涩,她说你好好歇着,「天塌下来我陪着你。」
烈日西倾,游走的浮云下,夹道右侧的树上点缀起盏盏明灯。
行走在这片熟悉的光影之上,灵秀一直都在紧蹙着眉头,本想且共从容一番舒缓身心,携手处却此恨无穷尽是心酸。
她自问,这都什么世道?回答她的是摩托车的轰鸣声,疑惑间,她转了下身子。
这当口,一个脸戴口罩眼遮墨镜的人就从后面窜了上来,别着自行车,挡住了灵秀的去路。
以为是抢劫的,灵秀一拧起车把,倒着车链子正惦着窜出去,可没等绕过去,那人跳下车就扑了过来。
也不知对方手里拿的是啥,灵秀护着包,下意识一扭头,车子随人便晃悠倒了,「来人啊,抢劫啊……」
刚爬起来,她就被扇了一个嘴巴,踉跄间,身子就又被对方横推出去。
「抓强盗,抓流氓啊!」
嘶喊的同时,身子被对方抱住,灵秀玩了命地挣扎和他扭打在一处,「我,我跟你拼了……」
跑不了就不跑了,眼珠子,卡巴裆,只要手脚够得着,全招呼过去。
狼吃羊冷不防,男人本以为稳操胜券,哪成想脸上的口罩和眼镜都被打掉扯了下来。
他单手掐住灵秀脖子不放,连推带搡,心说我一个老爷们还办不了你了,迅速拾起手绢又捂了过去。
「是你!」
一股呛鼻的气味传来,灵秀也看清了来人面向,屏住呼吸又拼了命似的撕扯起来,「抓流氓,抓流氓啊!」
正所谓好汉难弄打滚的屄,一时间男人还真就没降服住。
他也气喘吁吁,心想看到就看到了,反正等劲儿没了你也就老实了,于是丢掉手绢,扬起手来连连抽打过去,一边打还一边撕扯灵秀的裙领。
灵秀的身子被扯得左右乱晃,刺啦啦地,她尖叫一声「妈呀」,胸脯上白花花的肉就暴露出来了。
看到内团白光闪动,男人狭长的眼睛里一片晶亮,松开灵秀的腕子,手朝内个地方就抓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