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没有过?」
「有过一次……不过是被人虐的……」
「那这一次?」
「爽的呀……」她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将下巴用力在我肩膀上戳着。她的手
掌无意识的在我的后脖颈上来回抚摸,像是爱不释手。
「告诉你一件令人失望的事,这次的调教无法复制,想要再这么爽,就得为
你寻找新的「舞蹈」。」我缓声在她耳边说。
「我知道……因为我是特别的,对吗?」女孩小声地说,带着得意。
「是啊。」
无法复制的调教,因为这只对黎星然有效。如果调教是一门艺术,那么世界
上便无法存在两件一样的艺术品,后来者只会是或优秀或拙劣的赝作。
虽然看上去昙花乍现的灵感,但其实从她出现在我门前的时候,我的潜意识
就在勾画这样一次调教。
我在她繁复的刺青花纹中注意到了一个小小的十字,于是我知道她并不否认
上帝的存在。可是上帝又如何能不否认她的存在呢?这个出卖身体、夺人性命、
肆意滥交的女人。
她诅咒过上帝和神明吗?我不知道。但冥冥之中我却抓到了她意志中的一丝
脉动。
如果她要操纵自己的一生,那么就要唾弃神明赐予的命运。背离与亵渎,或
许就是她所在的悬崖峭壁,她的灵魂在那里挣扎着,渴望著有真正能理解她的人
能迈入身边。
这些感触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想,她还没有告诉我属于她的秘密,所以她
也只能幻想着我是理解她的。然而又或者殊途同归,语言只是荆棘与桎梏,当我
教唆她对神明发出嘲讽之时,二人就已心神合一。
我低头看着她,
她也抬头看着我,脸上带着羞涩的笑容。那不是因为我们赤
身裸体而遍布狼藉,而是因为我触摸到了她隐藏在深处的自我。
我们向彼此贴近,深深地接吻,舌尖轻缠,品味着一抹粗糙的滑腻。
「调教师?」唇分,她用指尖擦擦嘴角残留的银丝,戏谑地轻轻唤我。
「怎么了,刺青师?」我柔声应道。
「差点就要被你调教成奴了啊……真不该放你进到我心里来……」
「是啊,你不放的话,我也不可能完成如此完美的调教。」我没有资格为此
自负,但满溢的成就感却是无法遮蔽的。
「有一瞬间……真的想……干脆给你当奴儿好了,哎呀……」她说着说着,
脸上带上了娇羞嗔怒的样子。那是对她自己的,也是对我的。
她着恼于,自己没能欺骗自己去沉溺于那短暂的甜蜜;也着恼于,我没有办
法真正摧毁她的意志与精神,把她变成我的所有物。
她心甘情愿,但黎星然却是永远只属于黎星然的。
「短暂也是完美的。悠久和长远只存在于幻想之中,真实的它们残破不堪。」
黎星然看了我一会儿,神情中浮现我无法读懂的表情。她说:「你能这样想
,真好。」
我感到奇怪,但却找不到可以启齿的问题来问她。
黎星然显然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用手指刮蹭着我的下巴和脸颊:「为什
么能想到那种办法啊,把我弄得乱七八糟的……」
「【红杉社区】里,人们百无禁忌。乳房,阴茎,屁股、肛门,这些在我们
看来总是和淫秽挂钩的东西,在【红杉社区】中没有任何的忌讳。从孩提时起,
那里的人们便不把两性禁忌当做一回事。做爱成了一种简单的社交,如同吃饭填
饱肚子。外面世界的规则:越是不让做的,就越是诱人。如果可以做所有事,那
么欲望积蓄在哪里呢?」
「在精神层面……」黎星然刚刚有过体验,她当然知道正确答案。
「对你而言,也是一样。各种尺寸都尝过了吧?」我笑道,「长的、短的、
粗的、细的,享用哪根鸡巴对你来说都是自由的,那么单纯的一根硬邦邦的肉棍
子又有什么诱人的?」
我将手指顺在她柔软的头发里,轻轻梳理着,低头看她:「所以,我要做的
就不是操你的小穴,而是操你的脑子。」
黎星然听懂了我的话,但她还是挤出一张鬼脸:「说的好恶心!」
「但很有效。」我笑笑。
她仰在我怀里,回味着刚才的一切。而我感觉自己仿佛能够共情着她,让那
份情绪也可以在自己胸口回荡几次。我们时不时地望着对方傻笑,偶尔亲吻对方
的乳头、脖子和耳朵,直到身上的液体干涸下去,变得难以忍受为止。
「洗澡吧?」她说。
「等我一会儿。」
「嗯。」
黎星然趴在沙发上望着我,而我则快步走进了器械室。我可没忘记,那里还
捆着一个女孩。
楼纪晴的胳膊捆在椅子后面,头深深地垂向膝间,口水从口球的镂空中滴滴
答答的淌在大腿上——她已经失去了神智。
我捧起她的头,女孩翻白着双目,木偶一样完全没了力气。我从她胯下取出
那枚跳蛋的时候发现,椅子坐垫已经湿了个透。
这种功率的小跳蛋对楼纪晴而言是微不足道的,真正让她陷入高潮的是她所
看到的一切。
当我和黎星然以近乎超脱肉欲的姿态彼此交合的时候,楼纪晴就被捆在这里
,痴痴地看着我们直抵对方灵魂的深处。她压抑、她愤懑、她满腹的欲望被那小
小的跳蛋扬起,却迟迟无法落下。她用尽全身力气夹紧双腿,想要让阴道口那只
小球的力道更重一些,可是那长久细密的快感只能一点一点积蓄成洪水。好在洪
水总有决堤的那一刻,汹涌而下的激流轻松冲毁了她的神智。
我解开她,为她擦干脚上和身上的水迹,重新将她送回玻璃罐中,然后把器
具一一收拾妥帖。楼纪晴的单子即将结束,这意料之外的调教就算是给她的奖励
了。
我确信,她会很难忘的。
我抱着腿软的黎星然上到了二楼的浴室,享受起了热腾腾的淋浴。我们用泡
沫搓揉着彼此的身体,将皮肤的污渍与肌肉的紧绷全部冲到了下水道里。
「她看得很羡慕吧?哈哈!」黎星然仰着小脸,让滚烫的热水浇在自己的额
头上,嘴里说着略显恶毒的话。
「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我从一开始便知道,她是要欺负楼纪晴。她甚至
不知道她是谁,她只是看到她出现在我的地下室中,心里便十分不爽。
但黎星然怎么会真的跟一个普通女孩计较呢?这个恶趣味的女人,不过是想
要玩一玩用脚踩蚂蚁的无聊把戏而已。
我关掉浴室的喷头,开大暖风,让我们两个身上的水雾迅速化作气体。
「下次该我了,左欢。」她背对着我,将头发顺到脑后,动作变得舒展而缓
慢。
「都是你的。」我简单地答道。位置、图样、颜色、形状,将悉数由她决定
,那个未来会留在我身体上的刺青,她值得我全部的信赖。
「被你吊的,手腕和肩膀都痛死了。我得好好修养一阵再说!」女孩回过身
对我撒娇抱怨着,刚才那一缕冷冰冰的骄傲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更好。」我伸手替她揉着肩膀,「时间越长,准备越足。」
「像你一样,灵感可不是靠时间能够点燃的。」黎星然狡黠的笑着,「还是
要看,你会为我展示多少的自我。」
倒上一杯单一麦芽,我和女孩肩并肩倒在了卧室的大床上。
已经足够尽兴,所以我们没有再贪恋对方的身体。不久前,同样在这张床上
,我和殷茵进行了性交之外的第一次做爱,很卓绝的做爱。可是现在,我竟然差
点忘却了她的存在。黎星然几乎占据了我全部的心神。
「展示自我是一个很离谱的要求。」我让自己的身体陷入身下的柔软,「因
为对你来说,对任何一个人来说,能够决定我的自我的,其实是本体的想象。」
「那就让我想象吧……」黎星然趴在我身边,用脸颊蹭着我的胳膊,「让我
进到你的世界去,就像我让你进到我里面一样……」
「想听什么?」
「从你操第一个女人开始。」
「我十五岁。她叫方颜。」
「哈!十五岁,比我破处还早一年,真是个坏孩子!」
「那么你呢?你第一个男人叫什么名字,好孩子?」
黎星然露出嘲笑的神情:「你不会觉得,那个时候的我有资格当孩子吧?十
六岁时离家出走,被几个混混拖到出租屋里轮奸了四天,哪有名字可以记?」
我将目光转向她,审视着她的表情,我没有挖掘到任何负面的情绪。她也在
盯着我看,直到我挪开了眼睛。
「哼哼,你要是刚才露出怜悯的话,我一定要狠狠掐你一下。」女孩说。
「没什么可怜的,你应该是自己玩过头了。你这么聪明的人,如果不想,就
不会把自己置于险境。所以你只是妄想着自暴自弃的情景,去故意逗弄那些家伙
,在钢丝上跳舞,然后享受着坠落时的无可奈何。」
说到这里,我重新看向她:「就和之前,你在车上骗我抽烟的时候,如出一
辙。」
黎星然满足地躺在我的肩膀上:「是凭直觉猜的吗?为什么总能这么准啊…
…我原来以为男人的直觉都很差的。」
「看多了人就会猜了,你不是也一样么?」
「方颜。嗯。」黎星然扯回了话题,「你说出她名字的时候十分坚定,这意
味着你没有把你心里的她藏起来。所以,你们应该还会见面的吧?你把她调教成
你的东西了?」
「没有。只是简单地同学聚会。」
黎星然大笑:「哈哈哈哈!那就说明,她对你依旧有好大好大的重量!光是
占有还不够,她是能戳动到你的人,我没说错吧!」
我不得不承认,在运用直觉这种东西的时候,女人更加熟练。当我在水里一
板一眼的摆动手臂和双腿的时候,她则像鱼儿一样畅游起来。
「你说对了。」
「我要是让我的狗把她叼回来,让他把她狠狠地操坏,你会怎么样?」黎星
然露出邪恶的表情发出挑衅。
她的狗……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身体修长,肌肉鲜明的男人。
黎星然的挑衅很有效,我感受到了内心的悸动和焦躁。不过它们稍纵即逝,
因为我能够毫无遮拦地说出方颜的名字,就不会忌惮她对她做任何事。
「我会让你赔偿我,用你自己。」
只要黎星然在就可以了,殷茵,方颜,凌樾,她们和她无法相提并论,至少
现在不行。
「你的玩具太贵,我可赔不起。」黎星然咯咯笑着,让我安心,「然后呢?
你和方颜谈了一段甜蜜热烈的恋爱,直到你出国,分手,是这种剧情吗?」
在外人看来那的确是一对少男少女间刻板、寻常而又烂俗的故事,这其中没
有任何足以向黎星然描述的东西。她已然知道了方颜在我这里拥有什么程度的重
量,那我便无需赘述。
「她和韩钊关系也很好。漫谈会之前,我们还一同参加了酒店主厅的宴会。」我隐晦的将韩钊拽入了对方颜的描述中,希望能多少给黎星然可能出现的疯狂
添加一些枷锁。
黎星然全不在意,她眨眨眼:「韩钊也喜欢她吗?看来应该是个好女人。」
我笑笑,没
有在这个主题上纠缠。不过听上去……
「好像你对韩钊的评价也不低。」
「这里的男人,要么被驯化的太厉害,要么嚣张跋扈还要披上一层上流的假
皮。韩钊不愿掩饰自己的野性和泥土味道,可骨子里也毫不粗鲁,很有意思。」
我自以为已经很了解韩钊了,但是从黎星然嘴里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才发
现自己竟然还能对他产生新的视角。
「我把最好的兄弟和女人都留在了这里,飞到了海洋的另一头,你的地盘。
我父亲的哥哥在美国有不小的生意,我十八岁投靠过去,上了五年学,然后帮大
伯打理生意。你在出租屋里被人轮奸的时候,我或许正坐在大伯身边开会。」
黎星然撇撇嘴:「羡慕我啊?」
这在普通人耳朵里听起来毫无逻辑,但她说的太对了。正如我在露台上对她
产生的第一缕强烈的念头,我是那么嫉妒她,嫉妒她能以如此年轻的姿态,站在
和我同样的水平线上,眺望着这个世界。磨难可以致命,也可以是钥匙,她拿到
钥匙的时间,比我早太久。
「是的。」我用手抚摸着女孩的肩膀,「我在和方颜一起的时候,像是拥有
无穷精力的野狗,在山野中奔跑,撕咬着一切试图套住我的笼头,然后不知疲倦
的交媾。但到了那边,精疲力尽的我被套上了狗绳,自以为老老实实挣得一些东
西,就能够重新拥有那个女人。于是我按部就班的、惟命是从的活了很久,回头
看去,仿佛行尸走肉。」
「嗯……被过去拴住了。可是,又是什么改变了呢?」
「本性如此。当我熟悉了那片土地的气味,扔掉了方颜的影子,活力终于回
来了,绳子也便无法再拴住我。我背着大伯口中的忘恩负义做起了小生意。生意
很难做,所以脚难免会踩到灰色地带。于是藏在暗处的牙齿,就出来咬我。」
「哈哈,在所难免。」黎星然是黎氏宗亲会下面的人,她自然很明白。
「我坚守了一些东西。当合伙人和竞争对手理所当然的认为我不是问题的时
候,我变成了他们眼中最大的问题。向不该求助的人求助,向不该撒谎的人撒谎
,新的谎言用来遮挡旧的谎言,非法走私品、毒贩、IRS、htmn,我
们所有人的判断失误让事态往不受控制的方向一路滑去。事情发展到最后,对我
的合伙人和对手而言,如果我能够安安静静的死掉,那么麻烦才能够得到解决。
所有人都安全了,只要我变成孤魂野鬼。」
「我做了防备,但焦头烂额的我还太过稚嫩,终归还是疏忽了去防备身后。
生意即将垮掉,官方全面启动调查,而在他们都要和我一起掉进死亡漩涡之前,
我却开着车自己跑到了怀俄明的国家公园,享受着最后一次野营,安详地等待着
崩塌的降临。我接受了自己的失败,甚至放弃了继续活下去的渴望。但他们却不
知道我的想法,他们只希望我能够尽快消失。」
「我的合伙人开着车,带着我的竞争对手和一个打手追来,他们偷偷密谋了
我的结局。在他们举枪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不过那两个被酒色掏空
的小子,枪使得实在太过差劲,子弹擦着我的耳边掠过。那一瞬间,生存的本能
绞杀了之前所有的绝望,简简单单的处决变成了一场山地的追逐。这很可笑,但
我却疯狂地跑着,林地与岩石成为了我的庇护,我知道只要自己停下来,脑浆就
会溅的到处都是。」
黎星然用力搂着我的胳膊,小腿在床上兴奋地蹬来蹬去:「哈哈哈哈,男人
真是喜欢惹出这些热闹的故事,像是拍电影一样!你把他们都杀了?」
「浓密的树林,我躲在灌木丛里,抱着石头跳出来,用全身力气砸死了一个。然后我中枪,倒地,被那个将近三百磅的打手用脚踩住脖子,枪也顶在了脑门
上。」
「然后呢!?」
「然后她出现了。」
我知道今天一定会重新点燃关于她的回忆。当我将她再次吐露于这个世界的
时候,仿佛她又活了过来。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折磨,一瞬间的幻想与错觉,她
的音容笑貌,让冷库中紧锁的那个左欢险些一起复活。
「她拿着一把温彻斯特M70,一枪击碎了打手的脑袋,干净利落。另一个
站着的人举起手,嚎叫着想要投降,他忘了扔下手中的枪,于是又一枚弹壳崩出
,他也变成了摔倒在地的尸体。」
「我也用过那把枪。」黎星然小声插嘴。
「我想也是,那把枪很好用吧,内布拉斯加人?」我将她抱紧在身边,汲取
着她身体的火热,给自己继续讲下去的力量。
「她救了你,把你带回了【红杉社区】,对吗?」黎星然猜出了接下来的故
事。
「她想杀我来着,但是我已经近乎昏迷。所以她没能下手。当我再次醒来的
时候,已经被安置在病房里了。后来我才知道,自己为了逃命,慌不择路地跑到
了他们的领地之中。这个【红杉社区】的名字是【迦太基】,成员大概有一百六
十名。」
时至今日,我依旧记得他们每个人的名字。那些名字背后的温情、冷漠、火
焰和仇恨依旧栩栩如生。
「【迦太基】在四十年前成立,他们和怀俄明的印第安保留地做了交易和协
定,在保留地内占据了很大一片土地,开始了世外桃源的生活。保留地内有独立
的执法权,所以身处保留地内的【迦太基】几乎可以算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国土了。」
「他们为什么会接纳你?」
「因为我已经无处可去。我已经被完全的背叛,失去了所有,外面没有任何
让我继续留恋的东西。【迦太基】的领袖洞察了这一点,所以他接纳了我,我也
接纳了他们。他们成为了我的家人,我的族群,我的部落。」
「还有另一个无法忽略的条件吧?」黎星然没有被我的叹息所欺骗,「比如
基因。」
她一定想过很多次了,所以才能做出这么准确的判断。
「没错。【红杉社区】的人们并不是愚昧的野人,相反,为了维持世外桃源
的生活,他们不仅拥有在荒野中活下来的能力,还要掌握能够维持外面信托资本
良好运营的知识。基因的健康和多样性,能让社区从生物角度很好的延续下去。
一个外来者,在有限的空间内注入新的活力,这对社区是好事。我的去留,也是
在三个月后,由整个社区三十岁以上的成员一起决定的。」
「你或许很合适,但如果只有你一个是不够的。吸纳新成员的规则,很大程
度上会决定整个社区的稳定与存亡。」黎星然不知不觉间将思绪迈到了学术讨论
的地界,这让我有些无奈。但这又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毕竟【红杉社区】的秘
密对这个圈子的人而言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社区的女性成员会依照自己的意愿,去社区外觅偶。有些人不再回来,但
那是极少的偶然。其中绝大多数会在获得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再次回到社区里。
我无法代表其他社区说话,但至少在【迦太基】里,我们没有任何限制成员去留
的规则。」
「从这里长大的孩子,能融入外面的世界吗?」黎星然的好奇心仍然旺盛着。
「我们自然也有电视和广播信号,只是没有互联网。从电影和电视剧中,我
们的孩子可以轻松了解外面的世界。他们或许对一些地方会有疑惑,但一个百无
禁忌的社区,又怎么会害怕解答孩子的疑惑呢?他们成长的很好,没有变成什么
不可救药的变态。」
「如果他们了解了外面的世界,不会对你们内部奇怪的性道德产生抗拒吗?」
「如果你了解了一个滥交的社区,就会对你现在的性道德产生抗拒吗?」我
用戏谑的方式回答了女孩的问题,「生活是立体的,信息是平面的,二者无法在
一个高度抗衡。对外面的人来说,我们是一场淫乱的聚会;而对社区的成员来说
,外面的世界才是一场可笑的禁欲表演。两边彼此对视,谁也不会把对方当成什
么圣地。」
黎星然若有所思的点头,接受了我的解释。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扬起眉头。
「嘿嘿,那,你在社区里生孩子了没有?」
「没有。成为母亲时机,以及选择哪个男人成为父亲,是女人们非常看重的
两件事,我还没有得到成为父亲的机会。在想要成为母亲的时候,我们的女人们
往往会挑选复数的男人成为父亲,在可以受孕的阶段与他们一同交合。父亲们的
朦胧化,消解了公有社区内部很多矛盾。事实上,我……本可以成为父亲的……」
「成为「她」孩子的父亲?」黎星然抓到了我的一缕情绪。
「嗯。」
「说说她吧。她在你的故事中,是最重要的。」女孩柔声说。
「她二十一岁,印第安混血,有着光滑细腻的肤色。他们叫她「坦辛」,意
为斑尾鸽。」
「她是什么样的人?」
「不爱说话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救了我,或许她根本不会在社区中和我说
一句话。」
「但她的确是救了你。」
「是啊……她感到自己对我有着某种责任,所以对我展现了超出寻常的关心
,像照顾一只受伤的动物,萌发著独属于我的那份感情。」
「而你对她也是。」
「嗯。很有意思,我当初为了表达对她的衷心,拒绝了几乎所有和其他女人
交合的机会,结果只是换来她充满了莫名其妙的询问。
「你和我上床的时候不是
挺行的吗?」我记得她是这样说的。」
黎星然笑着,我也笑着。我很高兴自己还能在谈论她的时候笑起来。
「她和别的男人做爱,我和别的女人做爱,然后我们在筋疲力尽之后,执着
的回到彼此身边安睡——那是大概一年之后的事。我毫无障碍的融入社区,他们
都把我当成自己人,社区的委员会将我的名字也放在了信托资本的所有权名单里。我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离开那里。」
「他们帮我一起盖了属于我的小房子,我跟着他们学会制作皮具、烧陶、打
制铁器;我们拿着猎枪,在山野中追踪猎物,像人类最初之时那样兴高采烈的带
着猎物回家,在篝火旁分享肉与盐。带着满手的油脂,开始与坐在自己身边的女
人做爱,任由她把酒与脂肪抹在我的脸上和腿上;没能打到猎物的时候,就开上
两罐牛肉罐头,然后唱歌,比赛射击,打赌谁能用投石索击中野兔。在阴天的时
候去疏通下水道,带着一身恶臭让女孩们拿着高压水枪在中央广场上围着乱喷;
她们厌恶的皱着眉头,并在高高溅起的水花中哈哈大笑,她们扔掉我的脏衣服,
拉着我再次做爱。她们教我怎么用绳子,怎么用鞭子,怎么用棒子,有人喜欢我
的风格,有人讨厌我,我们与外面的世界没有很大的区别,只是更加自我。知道
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丢掉那些需要掩饰的理由,我在那里明白了自己该怎
样活着……」
我让脑海中乱窜的记忆毫无章法的倾倒出来。那些具体的字句没有什么价值
,与之相随相伴的情绪才是真正的故事。黎星然静静地听着我呓语一般的述说,
无意识的手掌摩挲着我的胸膛。
我说完,停顿了很久。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把那些欢快的记忆从皮肤上抖
落。
「那一年,怀俄明在十月份的下旬下起了暴风雪。」我压抑着跳动的心脏,
继续讲道,「我们的十来辆皮卡一夜间被冻坏一大半。谁也没料到十月份会下雪
,于是我们开着剩下的车,急匆匆地准备去城里采购。开出保留地要三个小时,
可是在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就发现山路已经被堵死。积雪压断的树干从半山腰滚
落,夹带着巨大的石块摧毁了我们离去的通道。」
「社区里的大型推土机恰好是被冻坏的车辆之一,与外界通讯的天线也被暴
风雪吹断,所以我们只能等待温度重新升高之后徒步离开,去外面寻求帮助。那
本来不成问题,但那一年的冬天却已经从十月底悄然开始。」
「我们等到了11月,然后不得不认清已经被困住的事实。在这种温度下离
开社区求助是不可能的,所幸我们的应急储备还十分充足。虽然大家都讨厌豆子
罐头,但仓库的补给足够我们吃上半年,谁也没有真正把这场灾难当成一回事。
我们会趁着天气不错的时候去继续猎鹿,虽然猎物很少而人口很多,但那只是为
了尝尝鲜,大家都还算满足。」
「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场事故。仓库的燃油不慎被人点着,爆炸波及了旁
边的食品仓库。我们努力抢救了一些补给,但大部分都葬送在了大火之中。从那
一天起,取暖设备失去了电力,食物也不得不开始限量配给。而那远远不够……」
我看向身旁再也笑不出来的女孩:「黎星然,你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吧?」
「寒冷与饥饿,会把人变成动物。」黎星然轻声说。
「挨到一月份的时候,所有人都聚集在了五六所房子里,节省着取暖的柴火。孩子们饿的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男人和女人也骨瘦如柴。我们几个壮年男人
,白天拼着命想要多打几只猎物,但下降的体力使得我们无法离开社区太远。社
区附近狩猎次数太过频繁,愈发驱赶着猎物远离着我们的活动范围。有人咬着牙
自告奋勇想要闯出去,但他们只带走了更多的补给品,却再也没能回来。」
「你没有尝过那种饥饿。我们可以用每天三勺的煮豆子来延续着身体的运作
,但也正是这种绵延的细小折磨,让人的脑子不知不觉的腐烂。你不是人了,也
不是野兽,你撕扯头发,咬破手腕,想用意志扼杀本能的欲望,于是你脑子被烧
坏,去找雪,只有冰凉的雪水能消融腹熊熊燃烧的饥饿。」
「人们在无声无息中死去,当第二所房子中的人被发现已经全部冻死的时候
,疯狂总算是爆发了。事实上,能这么晚出事已经非常不易。可是他们做出来的
事,仍然和所有人一样愚蠢而无聊。他们偷走了补给品,在晚上一股脑塞进了自
己的肚子。饥饿让他们失去了判断能力,也让所有人进入了被暴力支配的末路。
广场上的第一声枪响之后,人们就很难再停下来。有时候我回想起
来,他们或许
也只是希望被别人杀死罢了。」
「你也杀了人,在那个时候。」黎星然说。
「不。我和她打心里都是相对冷漠的那种人,当他们开枪的时候,我和她只
是靠在一起,藏在地下室里。我们两个都还算平静,早已准备好在对方的陪伴下
一起死在寒冷中。」
「后来呢?」
「后来争斗停止了。大雪掩盖了尸体和社区里的道路,连房子都被盖住了半
截。这反而让屋里暖和了起来。我们从地下室爬出来,社区只剩下二十来个活人。大部分的女人和孩子都呆在社区另一边的房子里,我们这一栋除了我们两个,
还剩下四个男人和一支枪。」
「我们六个相依为命,在房子里靠剩下的罐头又撑了一个星期。最后,我鼓
起勇气,拿着枪爬出房子,准备再去雪中一搏。」
「我走在漫天的大雪里,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我想,如果这次打不到东西,
自己死在外面就好。双脚陷入雪地,留下深深的脚印,还有那会令人进入疯狂的
咯吱声。我到现在听到踩雪的声音都会有些作呕。不过,既然现在我还活着,就
意味着我没有白走一趟。」
「我打到了兔子。雪白的兔子,你几乎无法用眼睛看到它。但是极端的饥饿
仿佛催化了嗅觉的力量,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孤注一掷的一枪,总算是没有让人
失望……她曾经带我练了很久的枪法……」
「我带着兔子回家了。但是等在那里的是一锅热汤。」
我的全身冰冷下来,这几乎是本能的反应,为了自己不被记忆吞噬。
「他们从来没指望我能打回什么猎物,他们只是想哄我离开。于是他们可以
将她掐死,把她像牲畜一样切成肉块,再放进锅里。他们已经盘算了太久,如果
不是因为饿得头昏眼花,我在出发之时应该还能听到她挣扎的声音。」
「他们以为我看到热腾腾的肉汤就可以原谅他们。可你知道的,我已经有兔
子了,所以他们并不能被赦免。枪里还有七发子弹,我打死了他们中的三个,还
有一个和我滚在一起。筋疲力尽的两个人像孩子一样打架。他比我更有力气,因
为我已经在雪地里呆了太久。」
「不过人的眼睛还是太脆弱了。」我伸出手,用两根指头在黎星然面前一晃
,「我抠瞎他的眼睛,然后将他的脸按到壁炉里。他凄惨的嚎叫着,躺在地上翻
滚。我坐在他旁边,让那惨叫声缓解着心中的撕裂。当他再也叫不出声以后,我
割了他的脑袋,和他们对她做的事一样。」
「然后我站起身,从汤锅中将她的腿和胳膊捞出来,把她剩余的身体放进去
继续熬煮。我将她的头颅抱在怀中,开始大块朵颐,把她吃的干干净净。我剖开
男人们的肚子,将他们胃中的碎块都挖出来塞进嘴里,没有一点残留。于是她成
为了我的一部分,和我永远的在一起了。」
黎星然因为肾上腺素飙升,在我的怀中不住地发抖。那不是因为害怕。
「好吃么?」她呆呆地问道。
「没有什么味道。我原以为在那种饥饿之下,无论吃到嘴里什么都会很美味。可是她没有任何味道,就好像我的味觉已经完全被夺走。」
「我将她吃完,然后翻找出另外一些子弹,走出门去,去到最后一屋的女人
与孩子那里。她们躺在地上,微微的呼吸着。我可以把那些男人的肉都煮来给他
们吃,这样她们或许能活下来。但我没这么做……没有意义了。我一枪一枪把子
弹射进她们的脑袋,七个女人,十八个孩子。」
「我把男人的尸体拖到这里,连带女人和孩子一起,把房子点燃。我不能在
这里留下任何尸体,因为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吃他们。如果我这么做了,那她就只
是和别人一样,成为我吃掉的一块肉而已。我只能吃她一个,那么她对我才有意
义。」
「兔肉倒是很好吃,我吃了三天。并且打到了新的猎物。直到雪水开始融化
,我背上行李,用三天时间穿过山野。于是我活了下来,而【迦太基】已经不复
存在。」
「讽刺的是,因为所有人都死了。所以我变成了【迦太基】资产的唯一所有
者。【迦太基】的主要资产是一家老牌制药公司的股份,当我从那个地方离开之
后,就拥有了他们的一切。韩钊口中所介绍的我的身份,就是这么来的。」
以往的故事讲完了,黎星然仰躺在我的旁边,注视着天花板,很久没有出声。
「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你会囤积那么多食物了……是心理创伤。」
「曾经的左欢,就活在那个冷库里面。那里有的是食物,他在那里待得很舒
服。」
「但是那个左欢,已经没有她了。」
「嗯,所以
他依旧是疯狂的。他在那里疯子一样地打转,却不敢出来。我也
不会让他出来。」
「你用的是心理学学上的旁观法,把那一部分经验和人格剥离出来,用第三
者的视角审视它们,仿佛在看别人身上发生的事。对吗?」
「是的。」
「可是为什么要剥开呢?你的另外那一部分……为什么不让它们留下来?你
所追求的真实自己,如果连完整都做不到,又有什么意义?」
黎星然的问题让我愣住了,不是因为我无法回答,而是我以为她理应知道答
案。
「我还没有自我毁灭的打算,黎星然。我还要活下去,做我想做的事。如果
我任由那些东西继续发酵,对现在的我没有任何好处。」
「那一样是你,左欢。没有曾经的你和现在的你,你只是你。」
「为什么要和我争论这个?我原以为你会理解,根本不需要我解释。」我皱
着眉头,为女孩跨过了分寸感而恼火。
「你生气了,」黎星然支起身子,「在这之前你不会的,现在的你更加真实。」
「你是唯一一个听过我故事的人,我敞开了所有防御,但你并没有尊重我的
选择。」那缕怒火在我胸口盘旋着,无法降落。
黎星然将脸凑近,她紧盯着我的双眼。
「你给我讲述一切你所埋葬的回忆,不是只为了让我尊重吧?你在做这件事
之前就该知道,我不会满足于老老实实的聆听。但你依旧对我讲了,因为你觉得
我可以治好你。」
她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面颊,浸入我的身体。
「我不会期盼任何人的拯救……我也不需要治疗。」
「太无聊了,左欢。」黎星然向后缩去,她慢慢远离,背对着我坐在床沿上
,「别人的情绪无法影响你的抉择,甚至你自己的情绪都无法影响你的抉择。你
了解并掌控着自己,从不做错误的选择。你不会让自己陷入任何窘迫,你不会真
正的愤怒、恐惧、悲伤。如果你连错都不犯,你也就不会去挣扎,去拼命,去发
现新的自我。你充满神性,但你不是神。这样的你,已经走到了尽头,你只是另
外一个一个无趣而无聊的人而已。」
「左欢,如果这就是你能给我的全部,我很快就会腻。把另一半人格锁在冷
库里,你可以自己过得很好。你根本就不需要我,而我也不需要你。」
我向她捧出了一切,却换来了这种结果……胸口的怒火熊熊腾起,身体瞬间
绷紧,我险些就要扑过去狠狠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拖回到自己旁边。
但是在我做这件事之前,黎星然回头看了我一眼。面对我不知什么时候变得
狰狞的面孔,她温柔地笑了。
「对的,就是这样,左欢。感觉到了么?另一半正在活过来。」
我的面颊抽搐着,身体在她的注视下僵硬在光与暗的交界处。
「我已经心甘情愿的蜷缩在你面前,被你调教,被你占据了内心。可是你呢?真的要做那个掌控一切的主人吗?你不拿出全部的你,又怎么征服全部的我?
你终究还是太小看我了。」黎星然慢悠悠地说着。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不受控制的各种情绪在皮肤下冲撞着,我甚至不清楚我
接下来会做什么。
「不过你已经证明了。」黎星然赤着脚踩下地,踉踉跄跄地绕到了属于我的
这一侧床铺。她坐下来,靠着我赤裸的大腿,在床头柜中翻弄起来。
如她所愿,抽屉里放着一盒香烟。她将烟点燃,塞进我的唇间。我放肆的吸
着,尼古丁让我暴躁的心神稍微安定了一些。
然后她将它抢走,独占了剩下的烟身。
「我证明了什么?」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一些。
「证明了我对你的价值。或许我刚才是错的,你不需要治疗。你像一只拥有
几十条巨大触角的怪物,如果它们自由自在地舞动起来,那强有力的伸展将摧毁
触碰到的一切。所以你需要一个能够容纳你的同伴,而在那之前,你不得不把它
们冰冻起来。」
黎星然顿了顿,继续说:「所以那些触角是什么呢?破碎的是什么呢?是什
么让你对自己感到恐惧?是因为你吃掉了你所爱的女人吗?」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了,但很显然,黎星然没有从我的面容中读到
肯定的答案。
「不是……」她仿佛在自语,「你不会再吃任何人,那是独属于她的意义。
你将这一点剖析的很清楚,所以它不会是你的问题。那么是由于你杀了那些男人
吗?嗯……也不是,那只是朴素的复仇……」
在她舒缓而不带任何感情的诉说中,我发现自己的神智已经被牵着向前走了
很远,而我一直不敢去看的答案就在前方。
黎星然也看到了它。
女孩将烟灰弹进还没饮净的酒杯。
「为什么要杀那些女人和孩子,左欢?」
「我不知道。」我感到惊慌,因为她问出了最正确的问题。
「她们可以活下来的,只要吃人就可以了。可是在疯狂的苟存与沉默的死去
之间,你让自己扮演了神,为她们做了选择。你没有这个权力。而挥霍着自己不
该有的权力,才会有无法比拟的快感。你为那种快感而上瘾,也为快感背后必须
付出的代价而恐惧……」
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已经在我的脸上肆意流淌。
「她们都是很好的女人……那些孩子也将我看做值得信赖的兄弟……我为他
们做了正确的选择,不是么?」我喃喃道。
「是的。」黎星然握住我的手,「你爱她们。也正因为你爱她们,所以一切
不关于她们,只关于你。你不让她们吃人,因为那仍然会将你的她贬低成和另外
四个男人一样的东西。只有你能吃,你也只能吃她一个,只有这样她才能于你处
永生。你为了维护一个毫无道理可言的念头,便可以将你所爱的那些人们全都献
祭出去。那么从那一刻起,再也没有限制了……再也没有边界……常识,法律,
道德,正义,信仰,这个世界上其他存在都变成了尘埃与蝼蚁,它们无法束缚你
,也无法支配你。人命于你已经毫无价值,所有东西的价值都只能由你自己来决
定,你成为了自己世界的主人。你面对这巨大的权柄而心生惧意,所以你缩回去
,割掉自己的心,扔到冰冷的匣子里……」
女孩靠近我,亲吻我的嘴唇,她说:「打开冷库的门吧,成为完整的自己。
看看我。我就是你。所以,你怕什么?」
「我害怕自己在放纵之中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你才被我吸引,认为我会是那个陪伴你一生的人,我能容纳你所有的
触角。」
「你愿意吗?」
在不知不觉之中,我重新找回了平静,而在那一刻,我也对黎星然说出了我
的渴望。
一切都仿佛星星在银河中旋转,在特定的时间,归于属于它应该在的位置。
在此时,说出自己的请求,然后对方就会给予永恒的承诺,我无比坚信着。
但是黎星然摇了摇头。
「为什么?」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很抱歉,我的左欢,我没办法做那个人。」
我感到了强烈的窒息。
「为什么!?」
「因为我将在三十五岁那一天死去,那是我为自己定下的终点。」
我长大嘴,愣了足足十秒。
我用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大笑起来,像凄鸣的枭。
这就是黎星然的秘密,这就是她可以不为所动的那只锚。
她无可动摇,绝不犹豫,永不臣服,因为当一个人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之时
,她就会无比强大。她断绝了自己的一切希望与绝望,她只活于此时与此刻。
未来这个词,是让人做出怯懦选择的弱点。
可是我依旧无法接受她的选择。
「为什么?」我第三次问出这个问题。
黎星然抬起手掌,横在我的面前:「酒精、烟草、药物,都无法动摇这只手
的稳定。它可以纹出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刺青。但终有一天,它会再也不受控制,
成为一只抽搐的肉块。」
在这一瞬间,我豁然明白了她隐藏自己母亲的原因。
「亨廷顿症……你母亲死于亨廷顿症……」
那是无药可治的显性遗传病,于中年病发。初时身上的肌肉会慢慢丧失掌控
,渐渐开始挥舞手臂、甩动脖颈,如同疯子在跳舞,最后死于呼吸肌衰竭。
「是的,我身上就有她的基因。这是她给我的诅咒,也是她给我的礼物。我
告诉过你,我相信命运,而这就是我永远无法回避的命运。」
黎星然看着我,静静地说。
「我选择在发病之前结束自己的生命。这具身体,就是我留下的作品。」
「可如果你没有发病呢?」尽管不想,但还我是忍不住说出了劝她的话。
「那不重要。我的决定,已经定义了真实的自我。我不会变成皱巴巴的老婆
婆,让这些美丽的刺青成为干瘪扭曲的涂鸦;我也不会坐在轮椅上插着尿袋手舞
足蹈,丢掉仅存的优雅和尊严。我将死于我最完美的那一刻。」
她说要用十年的时间填满她的后背。在那个时候,作品就会完成。我现在终
于知道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左欢,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我愣愣的坐在那里,还没有从黎星然强大的意识中完全清醒过来,我只能木
讷的问:「什么?」
「我的狗会在我死后处理我的尸体。而当一切结束的时候,我希望你也可以
在那
里。」
「当一个见证者?」
「不。我想请你亲手将我的作品剥下。你说过,你会鞣皮,那就将它鞣制成
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刺青品。我的作品,就是我的意志,让我永远存在下去,就
像你吃掉你的她一样。」
「你可以让你的狗去做。」
「不,他做不到。他太爱我,所以太软弱,他和你相比完全不够资格。我会
一点一点帮你释放那些冻结的地方,和你一起将你所选择的幼芽浇灌成为可以和
我相提并论的东西。但我无法陪着你,至少不能永远陪着你。」
「答应我吧,左欢。在十年之后,剥下我的皮,赐我以永生。」
我将颤抖的手掌敷在女孩的面颊上,胸口处感到剧烈的疼痛,那些冰冷的东
西正在被她复活。我感到,自己在和她相识的一天内,已经跨过了无数岁月。
「我答应你。」
沉默的彼此对坐,我呆呆望着女孩心口处血红的风信子。
「重燃生命之火」。我仿佛能感受到,她在刺上那抹鲜红的时候,是如何下
定决心要热烈地活着,并华丽的死去。
可她对我所抱有的炽烈感情没有因此褪色。她在高架桥上喂我的那只烟,已
经诠释了我对她是什么样的存在。虽然只有一瞬间的冲动,但她的确产生了为我
丢弃既定命运的念头。决定自己如何死去,这对黎星然而言有着无法比拟的重量。
和我一起死在坠毁的车厢里,残忍的现实对我们这种生物来说反而是狂热的
恋意。此时此刻知晓了真相的我,无法不为之动容。
可是,我已经再也不能继续向她靠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凝固于此刻。
世间没有人比我们更加了解彼此,但继续迈步,意味着失去自己。
因为我们都是可以洞悉真实的怪物。确凿的结局就在眼前,我如果为了她继
续向前,便只会变成她的另一条狗;而她如果为了我放弃自己的计划,她就会丢
失她的锚,那么她强大的理由也会无影无踪——不再强大的她,只会变成我的奴
隶。
我们已然不会再让自己沉溺于对方,尽管我们都已成为了彼此独一无二的存
在。
在这场美好的梦境中,她清醒的时间一直都比我多。但她没有自私地享用我
的希望,也没有傲慢地玩弄我的绝望。
于是我也得以从梦中醒来。
一无所知的我曾对黎星然说,悠久和长远只存在于幻想之中,真实的它们残
破不堪。
她的回答是「你能这么想,真好」。她知道,我没有她也一样可以。
只是那些被她所融化的地方,再也无法重新冰冻。
触角开始蠢蠢欲动,它们终将缠住所有人的喉咙。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