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究没忍住,问,「我妈呢?」
小舅妈切了一声,憋不住笑,「你妈又不是我妈,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
当晚一放学我就直冲车棚,在教师区找了个遍,也没见着那辆熟悉的车。
我有点不知所措。
看车老头更是不知所措,他吹了声哨子,就要撵鸡一样把我撵走。
人流潮涌中,我跟车棚外耗了好一会儿。
只记得头顶的白炽灯巨大而空洞,几只飞蛾不知疲倦地制造着斑驳黑影。
而母亲终究没有出现。
回家路上月影朦胧,在呆逼们的欢笑声中我沉默不语。
下了环城路,连月光都变得阴森森的。
我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些什么。
在村西桥头猛然发现前面有个人影,看起来颇为眼熟,登时我心里怦怦直跳。
村里犬吠声此起彼伏,不远处的浅色背影优雅动人。
我慢慢跟着,吸入一口月光,再轻轻吐出。
一时两道的树苗都飞舞起来。
然而到了大街口,她一拐弯就没了影。
我不由怔了半晌,直到家门口才想起母亲晚上没课。
进了院子,父母卧室亮着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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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停好车,灯又熄了。
厨房里却有宵夜。
记得是碗云吞面,罩在玻璃盖子里,热气腾腾。
我站在灶台旁,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它。
等洗漱完毕躺到床上时,眼泪才掉了下来。
一粒粒的,像透明的老鼠屎。
没两天,新宿舍楼正式投入使用。
神使鬼差地,我就搬到了学校住。
记得是个周六,中午放学我就直奔家里。
母亲不在,锅里闷好了咸米饭。
我坐到凉亭里闷闷地吃完饭,又懒洋洋地抠了会儿脚。
阳光很好,晒了回太阳,我就回到了自己房间。
床上码着几件洗净的衣服,其中就有那天晚上我穿的运动裤。
我有气无力地瘫到床上,再直挺挺地爬起来,然后就开始整理铺盖。
说铺盖有些夸张,我也懒得去翻箱倒柜,只是操了俩毛毯、一床单,外加一床薄被。
用绳子捆好后,我又呆坐了半晌。
我甚至想,如果这时候母亲回来,一定会阻止我。
一时间,某种危险而又微妙的幸福感在体内膨胀开来,我感到自己真是不可救药了。
入住手续草率而迅速,整个下午我都耗在篮球场上。
其间隐约看到邴婕在旁观战,一轮打下来却又没了影。
我竟然有点失落。
四点多时回了趟家,母亲依旧不在,我就给她留了张字条。
这种事对我来说实在新鲜,有点矫情,简直像在拍电影。
记得当晚搞了个数学测验,当然也可能是其他狗屁玩意,总之晚自习只上了两节。
当栖身崭新的宿舍楼里时,大家的兴奋溢于言表。
在一波波被持续压制又持续反弹的叽叽喳喳中,我翻来复去,怎么也睡不着。
星期天上午是实验课。
九点多时,小舅妈虎着脸出现在实验室门口。
她脆生生的,却像个打上门来的母大虫,「严林,你给我出来!」
在呆逼们幸灾乐祸的窃笑中,我忐忑不安地走了出去。
台阶下停着一辆自行车,后座上扎着一床铺盖卷。
小舅妈抱臂盯着我,也不说话。
我说咋了嘛,就心虚地低下了头。
小舅妈冷笑两声,半晌才开了口,「不跟你废话,你妈没空,让我给捎来。」
说着,她从兜里翻出二百块钱给我。
我条件反射地就去接。
她一巴掌把我的手扇开,「你还真敢要?」
教室里传来若有若无的笑声,我的脸几乎要渗出血来。
小舅妈哼一声,问我住几楼,然后让我抱铺盖卷带路。
一路上她当然没忘撩拨我几句。
等整理好床铺,小舅妈让我坐下,一顿噼头盖脸,「是不是跟你妈吵架了?啊?你可把你妈气得够呛,眼圈都红了——这么多年,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干啥坏事儿了你,真是了不得啊严林。」
她说得我心里堵得慌,于是就把眼泪挤了出来。
起先还很羞涩,后来就撒丫子狂奔而下。
水光朦胧中我盯着自己瑟瑟发抖的膝盖,耳畔嗡嗡作响。
小舅妈不再说话,捏着我的手,后来她把钱塞我兜里,说,「我看你也别要脸,撑两天就回家住去。你妈保管消了气儿。」
临走她又多给了我五十,叮嘱我别让母亲知道。
「还有,」
小舅妈拽着我的耳朵,「别乱花,不然可饶不了你。」
接下来的两天都没见着母亲。
饭点我紧盯教师食堂门口,课间操时间我熘达到操场上,甚至有两次我故意从母亲办公室前经过。
然而并无卵用,母亲像是蒸发了一般。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我简直吓了一跳。
经过一夜的酝酿,我却渐渐被它说服了。
周三吃午饭时,我眼皮一阵狂跳,心里那股冲动再也无法遏制。
扔下饭缸,我便直冲母亲办公室。
哪有半个人啊。
一直等到一点钟才进来个老头,问我找谁。
我说张凤兰,我妈。
他哦了声,却不再说话。
恰好陈老师来了,看到我有些惊讶,却又对我乐呵呵的。
她给我使了眼色,招呼我到外面说话,我就随她一块找
了个没人的地方。
她先是说母亲请了一上午假,下午也不知道有课没。
然后又和我说,让我别太担心,说这是女人的通病,因为发生了关系才不好意思见我的,更何况我们还是母子,她说等过一段时间母亲想通了就好了。
我问她那天晚上我走后和母亲说了什么,陈老师回说,「我当然是劝你妈不要钻牛角尖,不过你妈也真是刚烈,我好言说了半夜,她才走的。」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我开始为那天她的做法有点生气。
「为什么,我这不也是要帮你吗。」
陈老师说着也双手抱胸起来,「你自己说,要不是我,你能和你妈发生性关系?你这自己舒服了,现在却来怪我是吧。」
她微微不满,我也没追究,我说,「那她没有怪你把她弄晕了,就没有说你、说我什么吗?」
陈老师说,「废话,当然有怪我啊,她还骂我呢,骂的可难听了,所以我才推说是你老是胁迫我占我便宜,我没办法了才要拉她下水的。你妈一听就懂了,到后来就没那么歇斯底里了,所以你现在懂了吧?」
我当然懂了,陈老师处理的确实可以,但我还是忍不住说,「就是我要是再找你就要看你心情了?」
「林林,我也不是这意思,你要真想老师,老师也不拒绝你。我只是怕你乱来,万一哪天要是咱俩走房风声,那老师咋做人啊,你要有节制知不知道。不过我想帮你也是真的,你爸进去这么久了,你妈也有需要的……」
陈老师像说教一般给我灌输思想,「真的,只要是女人都有那需要,尤其是中年胡女,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懂不懂?虎狼之年,你要是不帮你妈解决寂寞,万一她要是被别的男人拐跑了,你还不得哭啊。」
那当然不行,我瞪了陈老师一眼,惹得她轻盈一声,「林林,你还真是个恋母仔啊。」
她又说,「告诉你啊,虽然你和你妈已经发生关系了,但你可不要逼得太急啊,你妈可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你后面要慢慢来,女人其实呢都是这样,只要有了第一次,后面就没有那么抵触了,只要你用点心思,你妈最后会接受你的。」
我似懂非懂,不过这几天连母亲人都没见到,又怎么会去想下一次。
我支愣着杵在原地,陈老师却对我笑了起来,她笑的有点滑稽还有点神秘,只听她靠过来说,「有一件事情给你说哈,你妈那晚走的时候着重问我你当时是不是真不知道床上是她?」
我紧张但是装作若无其事的问,「那你怎么说的?」
「我就直说你以为床上躺的是张菲茵,才敢动手的。」
我松了一口气,陈老师却紧盯着我不放,对我坏笑一句,「哎,林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啊,你那晚肯定早就知道床上是你妈了对吧。」
陈老师的笑吞令我发毛,我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再笑,而是径直走了回去,当转到墙角时,又给我说了句,「回去吧,你妈只是抹不开面子躲着你呢,真没事的啊……」
虽然这样,但我还是不放心。
校门紧锁,门卫不放行。
我绕到了学校东南角,那儿有片小树林,可谓红警Cs爱好者的必经之地。
翻墙过来,我直抄近路。
十月几近过半,庄稼却没有任何成熟的打算。
伴着呼呼风声,它们从视网膜上掠过,绿油油一片。
小路少有人走,异常松软,几个老挤也变成了巨大的泥沼。
两道的坟丘密密麻麻,在正午的僻静中发出藏青色的呜鸣。
我跑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进了村,街上空空荡荡,暴烈的白光下偶尔渗进一道好奇的目光。
我记得自己的喘息沉闷却又轻快,而水泥路的斑纹似乎没有尽头。
家里大门紧锁。
我捶了几下门,喊了几声妈,然后发现自己没带钥匙,不由整个人都瘫在门廊下。
气喘匀了我才缓缓爬起,从奶奶院绕了进去。
母亲当然不在。
我找遍了角角落落,最后在楼梯口呆坐了好半天。
再从家出来,白头似乎更毒了。
我心如乱麻,寻思着要不要到街上熘一圈。
这时,一个声音惊醒了我。
是前院一老太太,正坐在榕树下吃饭,她远远问我今天咋没上学。
我快步走过去。
她扒口饭,又问我是不是在泥里打滚了。
劳她提醒,我这才发现自己在泥里打了滚。
我问她见母亲没。
她说,「上午倒是见了,从老二那儿拿了瓶百草枯。要不说你妈能干,我还说张老师这身段哪能下地啊。」
我转身就往家里走。
「林林,你奶奶回来了,上午就回来了。老两口真有福气……」
她还在说些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然而药桶安静地躺在杂物间,像是在极力确认着什么。
我有气无力地朝奶奶家走去。
农村胡女酷爱服毒自尽,尽管这种方式最为惨烈而痛苦。
14岁时我已有幸目睹过两起此类事件。
那种口吐白沫披头散发满地打滚的样子,我永生难忘。
母亲从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人,但是对于死,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
至少对那时的我而言,母亲已经几乎是个死人了。
果然,爷爷在家。
看见我,他高兴地发起抖来。
我懒得废话,直接问他见母亲没。
他嘟嘟囔囔,最后说没。
我又问奶奶呢。
他说在谁谁谁家打牌。
我就出去找奶奶,结果跑了一圈也没见着人。
回去的路上,我一步踩死一只蚂蚁。
我感到自己流了太多的汗,而这,几乎耗光了我所有力气。
推开大门,我却看到了母亲。
她旁边立着一个绿色药桶。
院子里弥漫着氯苯酚的味道,熟悉得让人想打喷嚏。
母亲还是那身绿西裤白衬衫,遮阳帽下俏脸通红,几缕湿发粘在脸颊上,汗水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下滑落。
见我进来,她惊讶地抬起了头。
我想说点什么,张张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半晌我才一拳夯在铁门上,眼泪也总算夺眶而出。
我记得自己说,「你死哪儿去了?!」
当时我还是年龄太小了,明明是我欺负了母亲,却搞的好像她欺负了我不想要我了。
后来我意识到那是本能,就像看动物世界时,如果鹿宝宝被围攻,那鹿妈妈会拼死维护,如果她选择放弃鹿宝宝,那小鹿就很凄惨了,小鹿没有妈妈根本不可能法的下去。
我搞不懂我这是怒吼、哀号还是痛哭。
只感觉手背火辣辣的,恍若一枚枚青杏从秃枝上冒出。
朦胧中,母亲起身,向我走来。
我用余光瞥着,假装没看见。
终于母亲摸上我的肩膀,抚上我的脑袋。
那截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扫过,宛若一条横贯夜空的银河。
于是我就矫情地扑进了她怀里。
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母亲身上的气味,即使有农药的味道也能分辨,并且直抵大脑。
还有她的哭泣,轻快地跳跃着,像是鹿妈妈颤抖的心脏。
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拍拍我说,「你头发都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