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当你是答应啦!”
军师拍手笑着,从襟里取出一幅手绢模样的小小方巾,摊在桌面,精绣的单丝罗上透着她怀里的玫瑰幽甜,隐约带着些许温热乳香,嗅着令人心魂一荡。邓苍形斜眼一瞧,见丝罗巾上绣着山形水流、城砦要冲,居然是一张具体而微的绢丝地图。
“我要请将军帮我守着一处,照看一处。”
邓苍形微微一怔,突然明白她方才不是有意挖苦,这的确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任务,除了自已,他实在想不出天武军里还有第二个人能辨得到。一股久违了的热血冲上脑门,他垂望着身前的娇小女子,两人四目相对,霎时间有种心照不宣的感觉。
她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这是我的意思,不是庄主的。”
如果让“那个人”知晓,绝不会让他去送死。
邓苍形点了点头,拱手道:“邓某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军师殷望。”这代表他自愿成为军师的共犯,不会把这项秘密任务的内容泄露出去,包括“那个人”
在内。客将本没有抗命的权利,但至少要多给他一些兵力;南陵没有坚城高楼,想死守一定得捱得住消耗?……这是这句话里所隐含的交换条件。
军师嫣然一笑,昏暗的厅里宛若牡丹绽放,扑面送来一股幽甜异香。
“将军有此觉悟,那是最好了。”
她咯咯娇笑,掩嘴的小手微翘着的幼细白皙的尾指,犹如一只精雕细琢的玉蜻蜓。
“夷陵将军邓苍形听令!命你率本部亲军,七日内驰赴南陵,坚守城池,不得有误!所需粮秣器械,我会让储胥城尽量供应,只是大战在即,还请将军坚持忍耐,共体时艰。”
(本……本部亲军!)
邓苍形虎目一睁,多年来的小心谨慎却已成为本能。他抱拳躬身,及时避开与军师四目相对的窘况;过了小半晌,才从齿缝里迸出一句:“末……末将得令。”
军师银铃般的笑声回汤在四壁萧然的空旷厅里。邓苍形只记得她倚坐在覆盖着白布的长背椅中,黑细绸禈裹起的一双玉腿浑圆紧致,小脚上套了双缀着碾玉碎蝶的黑缎绣鞋,比他的手掌还小半截,不足一握;裸露出的右脚背圆润细腻,竟比玉牙儿板还白。
她终究还是摆了他一道。
(这么美的女人,忒毒的心肠!)
她……也该有三十七、八了罢?这些年来却丝毫不见老态,瞧她偎在椅中轻晃双脚的模样,分明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娇憨少女。一瞬间,邓苍形突然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彷佛身在记忆的游流夹缝,满腔的无奈无处宣泄,全都化成了恍惚朦胧……
“中郎!”
曲延庭的声音带着一贯的冷彻,将邓苍形的思绪拉回现实。
“虎贲中郎将”是邓苍形的军衔,领有六品官秩,在中京军系不算小官。邓苍形除了中郎锵的实官,也曾受封为“虎牙将军”,转调南陵时又特别昌封“夷陵将军”,延庭似觉其中的安抚之意过於露骨,始终拒绝喊他“将军”,仍以“中郎”称呼。
邓苍形清清喉咙。“损失多少人?”
“死了三十五,伤者百馀。死者中有二十三名山君直的弟兄,伤者多是新军。”
“山君直”是邓苍形直属亲军,以当初在楚州的百军盟旧部为基础,招募中京左近郡县的贫农子弟训綀而成,经过十几年的征讨损耗,如今号称一千五百员骁骑,实际大概只有一千出头而已,是战死一名就减损一分的珍贵战力。曲延庭便是“山君直”出身,二十出头的年纪,被邓苍形破格拔擢为行军司马。他口中的“新军”,则是邓苍形接管南陵后才从附近徵募来的娃娃兵,加上本部与章衢的残军,共有五千人守城。
折去一名山君直的士兵,损失远远超过十倍的新军。但实战中,山君直的阵亡数字却往往比新军来得高。
(死的都是些什么人吧?是楚州的同乡子弟,还是承恩县、沐圣县的京左人氏?什么时候……才能把他们的遗骨带回家乡?)
邓苍形揉一揉紧皱的眉心,在心里叹了口气。
帐外的风咆忽然狂暴起来,刮得旌旗猎猎作响。邓苍形彷佛能想像江北冬初时,那随着北风铺天盖地而来的黑厚阴霾;这样的风再刮几天,便要下起鹅毛细雪来了,就像是从黑幕里漏出一点一点的白絮,吹得漫天乱舞……
他观察了一个多月,留心鸟兽草木的动静,记录云层、水流的变化,一点一点感受铁甲上传来的透骨之寒,判断今年雪线将越过祖龙江。严冬,终於要来了。
“延
庭!”惯战沙场的初老虎将一挥手,丝毫没有泄漏心中的感慨:“命司库发下冬衣,我料这几日内便要下雪,明日一早让人清点存粮,准备过冬。倘若这冬天来得够快够猛,邪火教的那些个王八蛋就要倒楣了。”
曲延庭闻言一澟,秀气的丹凤眼里掠过一抹精光。
三个月前,邪火教尽起精兵,号称五万大军,以十倍的兵力,将一个小小的南陵城围得水泄不通。
邓苍形派人在城外堆满腐士,掘开了祖龙江支流的堤防,溃堤的江水漫入南凌城周,登时将四野淹成一片沼泽潟地,邪火教的攻城梯、冲车、骑兵,甚至连他们擅长驱役的野兽部队全都受限於泥沼,於是攻城退化成最原始的“肉身与城墙”之战,南陵得以支持至今。
自从“三律倾异”的神秘预言被公诸於世,中宸州的天候果如预言所示,变得越来越寒冷,春夏两季也逐渐缩短;十数年间,北境的冰雪线不断南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逼近祖龙江。邪火教兴於南方,对越冬作战的经验不如北方的天武军,如不撤退,冬天自会为天武军收拾掉这些南方蛮兵。
“我这就去准备。”曲延庭扶刀一揖,匆匆掀帐而出。
邓苍形叫住了他。
“”瓦鸺“那边有没有消息?”
“两个时辰前回报过,山下没有动静。”
“让他们改成半个时辰回报一次。传我的口令上山,请将军籙那厢准备撤离,莫要再拖延。如果那些个小牛鼻子还是不肯就范,便让”瓦鸺“一家伙绑了,通通带回来!”
如果可以,说不定中郎早就这么做了。曲延庭微一抿唇,硬生生咬住一抹笑意。
“知道了。”刀甲铿然,飞快退入风中,偌大的帐里,又只剩下一个人。
邓苍形剔净烛花,在儿上展开一幅更大的地图,图里南陵不过是祖龙江畔的一个小点,距离最近的标注是稍北的“储胥城”,再往南的图点全以朱笔涂覆,最底下写着大大的“邪火教”三字,字迹殷红如血。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东、北、西三方。四方的巨大色块将整张图分割成五个区域,中央柳黄色覆盖的范围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