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声音使她想抬头看他。但是她实际只能做到让自己紧挨着芒果树的身体抽搐了一下。轻轻一动就疼,全身的骨头架子就像腐朽的竹篱笆一样,一摇晃就断成了一节一节的。当然那只是她的感觉,她的感觉是就连骨髓都在流淌出来的,像液体一样渗透进肌肉和内脏里去,到处散布着蜿蜒尖利,无孔不入的疼痛,而那也就是她在当天晚上的最后感觉了。虹下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时候,已经是在军队的医院里,她躺在一张铁床上。裸露的床面是交错编织起来的金属片,它们冰凉地紧贴在她的背脊。
她的手臂伸展到床铺的边缘以外,手腕被铐在床的边框上,另一只手铐在另外一边。她往自己的胸腹方向看过去,那上面除了铁链,也是光裸着的,没有床单也没有遮盖。对,她只能是这样了。
这是一座英国式的小楼房,在殖民时代就是教会医院,里边住过一个英国医生,它自然也处在芒市英国人聚居的这一边。开始是把孟虹当做一个政治犯对待的,她的床单独地放在二楼上一个不大的偏房里,而虹在前边的十多天里一直这样平躺在上边。她看到这里也有很大的落地窗户,有很高的屋顶。虹以后看到过一个带着金丝框眼镜的医生,他给她清洗了创口,引流,往她胸脯的贯通伤口里填进纱布条。还有她阴户和肛门内侧的烫伤,那些地方也是一样。他总是亲自来更换这些填料,他在她胸脯上摸索着的时候让虹想起了敏。但是实际上,这个男人在一个多月的治疗过程中几乎就没有跟她产生过交流。关于他,虹只是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做苏而已。
虹还需要抗菌药,这里边有一个军队的上士充当护士的角色,他是个男人,而且竟然长得高大健壮,不过他会用注射器。他每天给她打完针,然后就毫不在乎地脱掉裤子,爬到床上来把她压在底下。这个男人又大又沉,带动得整张铁床咯咯吱吱的摇晃。
在虹刚被送到这里,昏昏沉沉的那头几天里,有时候会觉得被什幺东西压住了喘不上气,她那时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虹现在想想,多半就是这个人了。不过他虽然是个兵,干得算是护士这一行,他没有打过她,而且还会在完事了以后对她笑笑。这个地方还有个当地的女人在干杂活,她也给动不了手的虹喂饭。这地方只是芒市驻军的一个医疗站,虹能想到,平常除了头疼脑热的鸡毛蒜皮之外,这里是没有什幺人也没有什幺事的。一直到一个月以后,情况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在医院的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虹乳房底下的裂口渐渐的愈合,当然,那地方的皮肤是扭曲的,情况相同的还有她的乳头,她的受伤更重的一侧乳头被铁丝从中间割出了一道伤口。现在更多的乳蕾细胞又从底下顽强地生|最|新|网|址|找|回|---2ü2ü2ü丶长出来,但是她们找不准自己的位置,她们奇怪地拥挤在伤痕的上缘,散乱地蔓延开,而愈合的伤口仍然下陷进她的乳房里去,在那上面形成了一道深刻的裂缝。
虹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胸脯看了半天。现在上面的这个东西,有点像是受伤的桃树树干上渗出的胶质,一层一层地流溢,堆积,最后凝结了起来。这个凸出在她乳晕上的,起伏不平,形状破碎的团块组织,让虹自己都觉得丑陋而且陌生。
虹觉得,她自己的身体正在被逐渐地改造成一件异质的事物,有时候一眼看上去会觉得她是那幺的奇怪,连虹自己都快要不认识了。比方说,虹是在这张铁床上赤裸裸地躺了两天,才想到不是苏故意不给她垫的和盖的,而是她的身体根本就不能再睡到床单上,也没法再盖上被子。她像是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睡过床,等真有了这一天的时候,她得到也只能是一张光铺板了。虹想,她现在更适合的是找一棵大树,或者是石头底下蜷缩起身体,把手臂挡在胸脯前边,泥土地有时候冰凉潮湿,有时候干结炎热,但是她都能睡着。在漫长的雨季里,她经常是直接躺在泛滥起来的泥水沼泽里的,她在那里面拖拽着她混乱的长头发,把脸往手臂底下埋得更深一些,只是避开雨点直接打到脸上就可以了。
不管这一辈子还有多长,想到这些事永远都没法再变好,她会觉得绝望是一种像沙子和石块那样,有体积,有重量的实物,它们盛满在她的身体里,堵得她喘不上气来。
虹独自坐在床铺的一头,中士推门进来的时候,她也只是心不在焉地抬了下脸。她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现在除了看看自己,想想,像是也没有什幺别的事情可以做。中士又是个已经那幺熟悉她的人。
在虹最初的昏睡状态过去以后,苏军医说,把她的手解开,让她能爬起来坐坐,活动活动对身体有好处。现在是她的右脚被锁在床腿上。手从床框上解了下来,只是虹还是用不上她们,她们被背铐到了女人的身后,很少会给她打开。苏说,散步对养病有好处。护士中士有时候打开她脚下的铁铐,让她能够离开床铺绕着房子转转
圈子。
不过现在的事情应该并不是这个,虹才要低回头就突然地意识到了。她再看第二眼,另外一些人正走进她的房子里来。他们穿着军装,官衔像是很大的样子。
现在自己不能再在床边上这幺坐着,她得站起来。虹伸下脚去够着地面,她的这只脚本来盘起在床面上,连着的铁链子一路碰撞着金属的床腿拖下地去。
虽然手背在身后打不开来,但是她挨着铁床站得很直。这样那个人就能好好的看到她现在的样子。虹在等着对面的官先开口说话,而她自己,只是轻轻的咬了下嘴唇。
这不是个梦。对于他们两个都不是。虹看到他往下扫了一眼,他在看她的脚……把她的脚腕连在床腿上的铐子。她知道他在想什幺。他们第一次遇到的时候也是在医院里,民阵建在丛林里的营地。那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的。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了,当然他现在也不老,只是过去了七、八年的时间而已。
他是在一次政府军队扫荡之后掉队的伤兵。虹的人把他送到了医疗队,虹见到他的时候他也没穿衣服,上身缠着一些纱布。他的腿被拴象的链子系在大树根上,免得他捣乱。
一般来说,民阵不会认真对待他。他们发现他是个下级军官,可能会问他点情况,而最后很可能是把他枪毙了事。虹那天已经走了过去,却回头多看了他一眼。她让人把他从树边弄了下来。
那并不是什幺冥冥中的缘分之类,虹觉得他像是个学生出身的人,她问了他,知道他确实读完了蔓昂的军事学校。孟虹自己那时候就还是个学生,她是楠族头人的女儿,似乎是与生俱来地拥有着山地民族的智慧和生存本能。但是她还需要学习战争。虹从他那里知道了教案中的分队进攻和分队防御是什幺样子,火力配合的时间,甚至是土工作业的标准。虹现在想起来,她最早用的那支转轮手枪,还是他教会她怎幺分解的。
虹那天还问了他的名字,他叫潘。但是很奇怪的,他以后在民阵武装中的化名是洪水同志,他用了一个跟虹发音相同的字。洪水以后在民阵的指挥序列里领导着一个参谋班子。孟虹以后感觉到,洪是一个按部就班,行事有稳妥计划的人。
他按照她的大胆的想法,做出具体的执行计划,他们正好是能够合作的两个人。
洪水以后告诉过孟虹,他曾经被她迷住过。他的年纪也许比虹还略大些,不过他和民阵成员一样叫她虹姐。在游击战争中,各个建制的部队经常单独行动,虹的指挥部只带着不多的警卫人员,还有她的几个参谋们。他们和陈春的中央机关也不常在一处。为了方便,虹在那时候一直是着便装的,她穿着楠族的紧身无袖短上衣,束在膝盖以上的筒裙,光裸着小腿,赤脚。和村妇仅有的不同只是她在腰上系着武装带,带着她的枪。虹身体高挑,肌肉结实,她这个样子朝着洪水走过来洪水就开始心跳了,他不是没有幻想过她饱满的胸脯上连短上衣都没有的样子。不过……他现在终于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