茲有一问题,即河东君何时改易姓名为柳隐?此点叙论卧子所刻戊寅草及其“上已行”诗时详之,暂不多赘,但絚云诗第贰首“走马章台月又明”、第肆首“柳着鹅黄看渐生”及“不嫌书漏三眠促”等句,似亦暗示河东君此时即崇祯九年春间已改易姓名为“柳隐”矣。更多小说 Ltxsfb.com夫河东君原姓杨,又有章台柳之故事,其改杨为柳本极自然,不待多论,唯关于“蘼芜”为字一点则不得不略加考辨。(寅恪案:葛昌楣君蘼芜纪闻上载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一名然脂集,引今古今谈概云:“字蘼芜。”但今检文学古籍刊行社重印冯梦龙此书,未见王氏所引之文。邓汉仪天下名家诗观贰集附闺秀别卷柳因小传云:“字蘼芜。”似为较早之纪录。)
牧斋遗事(参用虞阳说苑本及古学业刊本)云:
一门生具腆仪,走干仆,自远省奉缄于牧翁,内列古书中僻事数十条,恳师剖晰。牧翁逐条裁答,复出己见,详加论定。中有惜惜盐三字,其出处尚待凝思。柳姬如是从旁笑曰:太史公腹中书乃告窘耶?是出古乐府。惜惜盐乃歌行体之一耳。盐宜读行,想俗音尚讹也。牧翁亦笑曰:余老健忘。若子之年,何待起予?
寅恪案:世人多喜传诵此事以为谈助,不知河东君之调牧翁,牧翁逊词解嘲,两人之间皆有隐情,不便明言,后之读牧斋遗事此条者未必能通解也。容斋续笔柒“昔昔盐”条考辨精详,牧斋自必约略记忆。河东君亦博涉书史,其能举此条以对钱氏门生之问,固不足异。夫薛道衡昔昔盐云:“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见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薛司隶集东府。)玉台新咏壹古诗第壹首云:“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河东君既离去陈卧子,改姓为柳,其以蘼芜为字本亦顺理成章之事。容斋之书考昔昔盐甚详,河东君浏览及之又所当然也。夫牧斋家富藏书,且多善本,其所见之本必不止崇祯初年谢三宾马元调所刻者,自不待言。至若河东君则情势迥异,所见者必是谢马之本,其最初或即从几社名士处,若不然,稍后亦可从嘉定唐叔达程孟阳诸老处,至迟更可从谢象三处得见谢马所容斋此书也。
今检谢三宾刻容斋随笔卷首马元调纪事略云:
问以示玉绳周子,读之尽卷。惘然曰:“古人学问如是,吾侪穷措大,纵欲留意,顾安所得书?又安得暇日乎?”已而周子入翰林为修撰,寄语:“子今不患无书可读矣。”周子谢不敏,报书:“吾则未暇,留以待子。”盖戏之也。去年春,明府勾章谢公,刻子柔先生等集,工匠稿不应手,屡欲散去。元调实董校勘,始谋翻刻,以寓羁縻。明序遂为之序,复纪其重刻之故,以告我后人。嗟乎!二十年间,曩时相与读是书者,遭逢圣明,当古平章军国之任。元调独穷老不遇,啜粥饮水,优游江海之滨,聊以整顿旧书为乐事。曾不得信其舌而奋其笔,何托落之甚也。上有稷呙,下有巢由,道并行而不相悖,均之为太平之象,亦各言其志也已。崇祯三年三月朔,嘉定马元调书于僦居之纸窗竹屋。
寅恪案:此刻本当即河东君所见者,其所关涉之二人一为谢三宾,乃牧斋之情敌,俟后详论,一为周延儒,即马氏所谓“玉绳周子”,乃牧斋之政敌。周氏事迹及牧斋阁讼始末详见史籍,茲不必述。据陈盟崇祯臣子年表,延儒初次为相,其时间自崇祯二年十二月至六年六月,则谢马两氏校刻冯氏书时正周氏当国之日。马氏盛称周氏之美,当为牧斋所不喜。牧斋平生豁达大度,似颇有宰相之量,独于阁讼一事则愤激不堪,颇异其平日常态。如郑方刊本朝名家诗钞小传上东涧诗钞小传云“其平生所最抱恨者尤在阁讼一节,每一纵谈及之,辄盛气健涌,语杂沓不可了”,可以为证。然牧斋之对待政敌殊有前后之分别,于温体仁始终痛恨,于周延儒,则周氏第壹期为相与温氏钩连,即阁讼有关之时期,遂亦怨之,及周温俱罢相,温又先死,牧斋乃欲利用玉绳,冀其助己,稍变前此态度,后因周氏阻其进用,遂更痛恨。综观前后虽有异同,但钱周两人终是政敌,而于阁讼一端尤为此事之关键也。至于男女间之问题牧斋固不甚注重,然亦非全不介意,观其曾隐讳河东君与陈卧子程孟阳关系中最亲昵之事件即可推知,故谢柳之问题应亦有类似之处。此政敌情敌两点为河东君所夙知,故两人于此微妙之处皆心知其意,不肯道破。后人因此记载,遂以为牧斋真如师丹之老而健忘及河东君之博闻强记者,此真黄山谷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者也。
又牧斋尺牍贰与毛子晋第壹叁通云:“昔昔盐记得升庵诗话中有解,老学昏忘,苦不能记。问何士龙(云)当知之。”或疑牧斋遗事所载一段故事即由此札衍变而成者,亦殊有可能。今检升庵合集壹肆肆诗话中确有此条,可见牧斋之记忆力老而不衰,非师丹之比,于此得一例证,其记忆既如此之强,岂不记有宋代洪迈之容斋随笔,而仅举本朝杨慎之升庵诗话且嘱其转问何云耶?鄙意牧斋深恶周延儒,容斋之书乃由谢马二氏希迎玉绳之旨重刻传播,盛行一时,此点上已论及,牧斋之故意避而不言洪书转作逊词以谢毛氏者,与前引笑答河东君之语,其用意正复相同也。附识于此,以供参究。
复次,仲虎腾盛湖志补叁“柳如是青田石书镇”条云:
石长二寸五分,广二之一,刻山水亭榭。款云:“仿白石翁笔。”小篆颇工致。面镌:“崇祯辛已肠月,柳蘼芜制。”旧藏梅堰王砚农征士之家。
寅恪案:此书镇后人颇多题咏,如仲氏所引张鉴于源诸家诗即是其例。但此书镇镌有“崇祯辛已肠月,柳蘼芜制”等语,则畅月为十一月,盖礼记“月令”略云:“仲冬之月,命之曰畅月。”夫崇祯十四年辛已六月七日河东君与牧斋结缡于茸城舟中,故此后不能再以蘼芜为称,否则“下山逢故夫”之句将置牧斋于何地?由是言之此书镇乃是赝品。更严格言之,则蘼芜之称止能适用于崇祯八年首夏以后至十四年六月七日以前,今人通以蘼芜称河东君,如葛氏蘼芜纪闻之类,亦微嫌未谛也。或疑河东君之称亦自崇祯十三年冬钱柳遇见后始有之,若顾云美河东君传之题亦未能概括一生始末。寅恪窃谓不然。夫河东君阅人多矣,如王胜时所谓“蘼芜山下故人多”者(见王沄虞山柳枝词第壹肆首),斯乃当时社会制度压迫使然,于此可暂不论,但终能归死于钱氏,杀身以报牧斋国士之知,故称河东君以概括一生始末,所以明其志、悲其遇,非偶然涉笔之便利也。职是之故,寅恪此文亦仿顾氏先例称河东君,并略申鄙意,以求通人之教正。
复次,书镇之为伪造既如上述,但徐乃昌小檀栾室闺秀词钞载赵仪姞棻滤月轩诗余(参胡文楷君妇女著作考壹柒清代壹壹“滤月轩集”条)金明池一阕,乃咏河东君书镇并次河东君“咏寒柳”词韵者,以其为女性所撰,且与河东君最佳之作品有关,故附录之。至书镇之真伪及蘼芜称号之不适切,则置之不论可也。
仪姞金明池并序云:
震泽王研农藏河东君书镇,青田石,高寸余,刻山水亭榭。款云:“仿白石笔。”小篆字。面镌“崇祯辛已畅月柳蘼芜制”十字。研农方搜辑河东君诗札为蘼芜集,将以付梓,适得此于古董肆,云新出土者,自谓冥冥中所以酬晨抄暝写之劳也。余见其拓本,因题此阕,即用蘼芜集中“咏寒柳”韵:
片玉飞来,脂香粉艳,解佩疑临兰浦。谁拾得,绛云残烬,叹细帙,早成风絮。胜芳名,巧琢苕华,挥小草,依约芝田鹤舞。伴十样涛笺,摩挲纤手,记否我闻联句。玉树南朝霏泪雨。共红豆春蕤,飘零何许。沾几缕,绿珠恨血,只画里,山川如故。二百年,洗出苔痕,感词客多情,燃膏辛苦。想苏小乡亲,三生许认,试听深篁幽语。(原注:“河东君原杨氏,小字影怜,盛泽人。”)
更有一趣味之事,即牧斋与絚云诗之关系,请略论之。牧斋于列朝诗集中选录松圆絚云诗八首全部,不遗一篇,其注意此诗自不待言。今检有学集玖“戊戌新秋日吴巽之持孟阳画扇索题为赋十绝句(寅恪案:吴巽之名士权,见汪然明春星堂诗集叁西湖韵事“雪后吴巽之集同社邀邹臣先生探梅闻笛”诗,附吴士权次韵。又闵麟嗣纂黄山志伍艺文门载吴士权“别汤泉小札”云:“今来故乡。”然则巽之乃徽州人,与程孟阳为同乡也。)云:
长日翻经忏昔因,西堂香寂对萧晨。前尘影事难忘却,只有秋风与故人。
断楮残缣价倍增,人间珍赏若为凭。松圆遗墨君应记,不是絚云即送僧。(自注:“孟阳别妓有絚云诗扇。”)
参错交芦黯淡灯,扁舟风物似西兴。每于水涧云多处,爱画袈裟乞食僧。
画里僧衣接水文,菰烟芦雨白纷纷。看他皴染无多子,只帯西湾几片云。
细雨西楼垫角巾,鬓丝香篆净无尘。如今画里重看书,又说陶家画扇人。
落叶萧疏破墨新,摩挲手迹话沾巾。廿年夜月秋灯下,无复停歌染翰人。
轻鸥柔橹幕江烟,橹背三僧企脚眠。只欠渡头麾扇叟,岸巾指点泛江船。
春水桐江诀别迟,孤舟摇曳断前期。可怜船尾支颐者,还似江干招手时。
一握齐纨扬劫灰,封题郑重莫频开。只应把向西台上,东海秋风哭几回。(钱曾有学集诗注本“东”作“辽”。)
秋风廿载哭离群,泉路交期一叶分。依约情人怀袖里,毎移秋扇感停云。(此首钱曾注本为第贰首。其余各首排列,依次顺推。)
寅恪案:此十绝句甚佳。然欲知诗中所言之事实,则须取牧斋及孟阳两人其他诸作参之始能通解。
初学集肆陸“游黄山记”序云:
辛已春余与程孟阳订黄山之游,约以梅花时相寻于武林之西溪。逾月而不至。余遂有事于白岳,黄山之兴少阑矣。徐维翰书来劝驾,读之两腋欲举,遂挟吴去尘以行。(可参后论东山训和集有关吴拭条。)
列朝诗集丁壹叁程嘉小传云:
辛已春孟阳将归新安。余先游黄山,访松圆故居,题诗屋壁。归舟抵桐江,推篷夜语,泫然而别。
耦耕堂存稿诗首载耦耕堂自序云:
庚辰春主人(寅恪案:“主人”指牧斋)移居入城,余将归新安。仲冬过半野堂,方有文酒之宴。留连惜别,欣慨交集。且约偕游黄山,而余适后期。辛已春,受之过松圆山居,题诗壁上。归舟相值于桐江,篝灯永夕,泫然而别。
同书下“和钱牧斋过长翰山居题壁诗”序云:
辛已三月廿四日未至桐庐廿里,老钱在官舫,扬帆顺流东下。余唤小渔艇绝流从之。同宿新店,示黄山新诗,且闻曾至余家,有题壁诗。次韵一首。
耦耕堂存稿文下“古松煤墨记”略云:
长翰山故多乔木古宅后巨松千尺,千余年物也。迩年生意顿尽,余博访古烧松捣煤之法,得之周藩宗侯。岁辛已自吴里粮归,董治之。墨成,命曰古松煤。是年春海钱学士游黄山,过山居看松题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