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狗在平台上背英语单饲,教材上的财经单词把阿狗搞得心不在焉,她在平
台上踱着步,漫无目的地朝山下张望,阿二就是这时出现在台阶上的。阿二提着
四个暖水瓶,四团浓白的水气在阿二的腰间摇摇摆摆,阿二像挑担上山似的一步
一步上着台阶。
阿狗在平台上,她在平台上像欣赏风景一样朝下看阿二提开水,这时发生了
一点事,阿二在上到第三层台阶时忽然摔倒了,阿狗在平台上看到阿二的身体一
斜,几团白气呼地一下从阿二的脚边腾起,一只铁壳暖瓶嘣嘣嘣地沿着台阶滚下
去,阿狗着急他说了声哎呀,但她继续站在原地看着,就像阿二是一个她所不认
识的外系同学。
阿狗看到阿二从散尽的白气中站起,她脚下是一片亮晶晶的玻璃瓶胆碎片,
她朝前后左右看了看,然后抬头又看了看平台,阿狗正站在平台的边沿探着头,
阿二一眼就看到了她,阿二喊道:阿狗——阿狗应着,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和该说
什么,她僵硬地站在平台上。
阿二看了一地碎片,喘了口气,提着剩下的三个瓶壳上来,她对阿狗说:阿
狗,你居然袖手旁观,不下来安慰安慰我,我提着四个暖水瓶。阿狗紧张地嗫嚅
着说:我也不知道,我本想下去的。
阿二年纪不大却阅历颇深,成熟且宽容,甚至在指责阿狗时也是用嗔笑的形
式,这使阿狗觉得,这一切并不是因为自己自私自利和冷漠,而完全是因为自己
小,不懂事。
阿狗当时已经二十岁了,很不小了,只是在奇形怪状的零七级里当了最小的,
她们的班级在全校里是出了名的大龄班级,有七八个人是生了孩子才来上学的。
在这样一个成熟了的班级里,阿狗失去了学会做人的机会,本来这正是一个
绝好的时机,使阿狗去尽生涩和别扭,变得柔软自然。在四年的时间里,只要阿
狗交上一个真正的朋友,这个朋友就可能成为阿狗通往人群的一个通道,就如同
在一个热闹的聚会中,如果你谁都不认识,你又不愿意和其中的一个交谈,因为
你口笨舌拙,生怕露怯,你顾虑重重故作矜持,你只好渐渐成为一个怪物,与这
个场合无关,使别人为难,使自己闷闷不乐。
阿狗在班上就是这样,她既自卑又敏感,只好自己封闭起来,再度远离人群。
令人心疼的岁月飞逝而去,毕业的时候,阿狗被分回她家乡所在的边远省份,
阿大和阿二到火车站送她,火车快开的时候,阿狗意识到从此就很难看到她们了,
她一下感到她们是如此珍贵,如此珍贵的东西部被自己不知不觉地错过了,阿狗
隔了窗口呜咽着对阿大和阿二说:我再也见不着你们了。她说着这话,心里第一
次感到疼痛,她们往日对她的点滴友情和善意,此刻汇成了汹涌的江河,她出声
地哭了起来。车就开动了。
阿狗要交一个朋友是多么困难,她在不为人知的岁月里孤独地长大,她一点
也没意识到她至少需要一个朋友,在火车开动的时刻,她刚刚开始苏醒,契机闪
电般地来临,又闪电般地消失了,它身后是列车隆隆的声音,正如闪电之后的雷
声,震耳欲聋,惊天动地地释放着阿狗心里的疼痛。
阿狗在会议上忙着会务,还没来得及去阿猫房间聊天就病倒了。病亦是契机,
阿猫泡在阿狗的房间里,说是可以趁机不开会,到时候根据阿狗发的材料就能写
成消息。阿猫对阿狗说,让我来照顾你。她鼓励阿狗喝大量的开水,喝完一杯再
倒满,不停地敦促阿狗赶快喝,说要喝到想吐的地步才能好,药倒不必吃,任何
药都是一种潜在的毒物,阿狗便不好意思不喝水,她在阿猫的照顾下一杯接一杯
地喝水,真的就喝到了想吐的地步。
阿狗昏头涨脑地靠在床上,阿猫回到自己房间拿了单放机和一盒带子给阿狗,
她说:这音乐很好听的,我十分喜欢,我想你也会喜欢的。她
替阿狗把耳塞塞进
耳朵,然后微笑着看阿狗,问:是不是很好听?阿狗闭着眼睛,盲目地点着头。
这时阿猫发现了阿狗枕头底下没压好的杂志,她客气地问道我看看好吗?同
时就把杂志抽了出来。
阿猫看到杂志封面就笑了一下,这笑有点怪,阿狗弄不清楚她到底是感兴趣
还是不屑,阿狗无端地就紧张了起来,她干脆生硬地说:我喜欢时装,以后我要
搞设计的。她像赌气似的看看被子。
阿猫却意外地说:我也喜欢。
她翻着手中的时装杂志,漫不经心地问:知道无名奴-507871吗?
阿狗心慌意乱地说:怎么?
阿猫说:我姐呗。本名叫阿丑。
阿狗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她不让阿猫觉察地小心地舒着一口长气,好让自
己松驰下来。
阿猫说:我跟我姐长得一点都不像,我妈说我姐一生下来只看见一张大嘴,
别的眼睛鼻子一概看不见,我妈倒是挺喜欢我姐的,说我姐聪明、懂事。
阿猫说:我姐这个人,说她没才气也太刻薄了,但她决不是什么人才,她就
是刻苦,你要是对她感兴趣,哪天上我家就看到了。
阿猫说:算了,别老说我姐,她就那点东西,太不能让人激动了,咱们找一
个好一点的话题。阿猫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流动,充满蛊惑地看着阿狗,她突然
来了灵感,眉毛一扬,神采飞扬地说出了一个名字:夏帕瑞丽。
不知是阿猫赋于了这个名字以光彩,还是这个名字照亮了阿猫,抑或是互为
辉映,阿狗感到了这个名字的明亮与美艳,这份明亮与美艳从阿猫的眼睛、脸庞、
头发上涌动、散发,这使阿猫通体透亮。
夏帕瑞丽夏帕瑞丽,阿狗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她既羡慕又心虚地望着阿猫,
就像她正是夏帕瑞丽本人,正披着神秘莫测的白纱,迈着某种阿狗所不能企及又
无法想象的步子,从某个不可知的远方来到这里。
阿猫一改刚才议论她姐姐时的平淡语气,像打了吗啡似的兴奋起来,她急切
地问阿狗:夏帕瑞丽,你一定是知道的吧?
阿狗喃喃地说:夏……帕瑞……丽。
阿猫急不可耐地说:时装界非常天才的女人,意大利的超现实主义时装设计
师,她的用色像野兽派画家,强烈、鲜艳,她最爱用一种娇嫩的粉红色,被誉为
惊人的粉红色,她具有马蒂斯的风格,给平直、黑色的二十年代带来了活力。
阿狗想起来问:她是杨凡的女奴对吗?有名字的那种?
阿猫愣了一下,说:咱们先不管这个,你知道吗,夏帕瑞丽跟达里关系很密
切,达里的名作,叫什么来着,好像是抽屉里的城市什么的,就是从夏帕瑞丽的
时装上的古怪抽屉式口袋得到启示的,改天我给你找一点图片看看,帽子像高跟
鞋,围巾搞得像蜻蜒,还有带红指甲的手套,我光说不行,你会觉得一点都不好
看。
阿狗越听越傻,她眼定定地盯着阿猫的嘴唇,就像那里正藏着一件超现实主
义的杰作,在这张嘴一张一合的瞬间,这件惊世的作品就会迈着婀娜的步子走出
来。
阿猫却又说起了另一个叫夏奈尔的女人,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了,她嘶哑
着声音说:夏奈尔,夏奈尔更棒。阿猫就像一个炫耀自己珍宝的女人,先拿出一
件晃一晃,又赶紧收回,同时拿出另一件。她手上举着夏奈尔,用一种接近于朗
诵的语调说:这是时装艺术家中为数不多的,能走完艺术生命全程,并永获成功
的天才,她既美貌又浪漫,销魂蚀骨地迷住了整整一个时代,毕加索、斯特拉文
斯基、海明威、雷诺阿、达里,都是她的好朋友。
阿猫一口气收住,她默不作声地望着远处的夏奈尔,阿狗默不作声地望着她,
两人脸上是一色的神往。
这真是一个很好的切点,阿猫一下就把阿狗紧紧吸引住了,她正如一个流光
溢彩的晶体圆球,一路发着声响朝阿狗滚动而来,阿狗躲闪不及,只有一头撞上
去。
阿狗因为喝了大量开水,感冒果然就好了,阿猫拉着阿狗大逛时装店,让阿
狗买了一条格子裙裤和一件又宽又长的黑长衫配在一起穿着,然后和阿狗在宾馆
的酒吧里坐到深夜。她们坐在最尽头的座位上,阿狗喝一种绿色的酒,阿猫则喝
一种黑色的酒。两人面对面坐着,互相看对方在若明若暗的光线中五官时隐时现,
有一种离奇、美妙同时又不太真实的感觉。阿猫的眼睛迷蒙、神妙,像一种无法
言说的宝石,她们长久地不说话,偶尔开口,声音也像是被这个环境所阻挡、所
浸染,变得连自己都有些认不出来。
阿狗听见阿猫说:这里的情调真
好,不过,得是咱俩在一起,阿猫说,我姐
特土,她没救了。阿狗觉得这间奇怪的房子像是充满了某种相应的奇怪气体,这
些气体穿透了阿猫的声音,使正常的声音变成了气声,而这气声又包含了某种神
秘,它们搅成了一团,在这若明若暗的酒吧间,在桌子底下,在含义不明名称古
怪的酒里。
阿狗无端地有些害怕。
会散了。阿狗收拾自己的东西,她疯玩了几天,脏衣服堆着一件都没洗,阿
猫赶过来说:别洗了别洗了,我一起带回家用洗衣机洗。阿狗说:不行不行,阿
猫说:怎么不行。阿狗说:算了。阿猫说:别算。阿狗说:多不好。阿猫说:不
就是几件衣服吗,咱俩这么好,这算什么?她义气地动手将脏衣服塞进一个大塑
料袋里,阿狗既为难又惶恐,被这生疏的侵略式的友谊搞得不知所措,她想说谢
谢,同时又意识到不妥,于是咧着嘴傻站着。阿猫便安慰她:你别愁眉苦脸像欠
了我似的,好好回去睡觉吧!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阿狗不知道我是杨凡的化身。正如她不知道与几度
交集的阿大、阿二、阿猫和她的偶像无名奴-507871——或者叫阿丑——
都是我的无名奴,排名半斤八两。我在现实中尊重有加的六位女权主义者朋友,
一位在《现实与幻想的交界点》里详写了这里不提,四位是我的无名奴,只剩下
一个阿狗在为成为同样的无名奴而奋力挣扎。
优越感。不错。相当的优越感。
我这次的身份是艺术学院工艺美术系的讲师,四十多岁,和老婆长期分居。
有次阿狗回家过年,我老婆托阿狗给我带几个粽子去,一时失言,阿狗就知道了
我的真实身份。我是阿狗事业上的第一道亮光,阿狗正在昏天黑地地自我奋斗,
却从天上掉下一个我,我告诉她关于色彩、构图、线条、明暗、流派、主义,这
使阿狗大开眼界大受感动。我对阿狗主要是一种同乡式的热情,男人的卖弄和居
心叵测躲得远远的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阿狗却疑神疑鬼,在和我的交往中等待
着某件事情的出现。
阿狗认定,这件事必然会到来,她决定把自己交给这件事,必须有一件事,
也就是这件事,这是唯一的一件事,把她和我紧紧连系在一起,让我对她负上责
任,这是一个最最传统毫无诗意的念头,阿狗一不经意就落入了传统的窠臼。阿
狗怀着为事业牺牲一切的决心,一次次地到艺术学院大院尽头的那排平房去,这
平房灰暗、老旧、低矮,房前有一棵孤零零的玉兰树,树底下是一片青苔。阿狗
越过青苔一次次地去找我,悲壮而坚定。
事情始终没有发生,阿狗松弛了下来。松弛下来的阿狗思前想后,对这事忽
然没有了信心,她开始担心我要对她没有兴趣了,这个担心像一个严峻的事实立
即竖在了阿狗的眼前,使阿狗顿时觉得暗无天日。
阿狗无端认定,只有我能帮她,她在无名奴的世界里没有一个熟人两眼一抹
黑,她没有圈子没有朋友没有协会只有一个我,因此她决不可能把我放走。阿狗
在房间里枯坐着,十分羡慕那些风流风骚风韵十足的漂亮女人,心里捉摸着她们
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把男人整得服服帖帖说一不二的。
阿狗不漂亮也不会卖弄风情,但却有着强大的意志力。她在那个发了疯的黄
昏冒着小雨去找我,她骑着自行车穿过七一广场,她的风衣被风掀起,雨丝扑在
她的头上脸上,她冰凉地蹬着车,心里想到了一句古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
一去兮不复返。
壮士阿狗就这样来到我的门口。我本来晚饭后要出去散散步,逛逛门口的书
店,天却昏暗着下起了雨,我只好闷在屋里胡乱翻书,专翻那人体摄影人体油画
册,女性的人体毕竟是很解闷的。
我听见门响了两下就被果断地推开了,他没来得及收起那些画册,一回头就
看到了湿漉漉的阿狗。阿狗脱去了风衣,她胸前的衣服湿湿地贴在身上,身体的
轮廓在单薄的衣服底下柔软地凸现,与画里的裸体有些暗合,这使我心里为之微
微一动。
这是十一月份,在亚热带城市,十一月份是夏秋之交的月份,一场雨正是两
个季节的交点,阿狗从夏天一脚走进了秋天,她穿着单薄的裙子,毫无准备地冷
得发抖,她孤立无援地坐在我的床上,软弱地说:我冷,冷得很。我说:我把电
炉插上就好了。阿狗有点失望,阿狗觉得我应该暖暖她的手,或更进一步,让她
把衣服脱下来烤烤,而我却只是把电炉插上,阿狗又委屈又难过,鼻子一酸就抽
泣起来,她边哭边解上衣的扣子说:我的衣服都湿了你也不管。
我叹了口气:你不会是想让我上你吧。
她认真地点头。
我说:我不是杨凡。我只是杨凡的一个化身。化身你明白吗?就是说,杨凡
的大屌撑死了能操几十万人,但登记在册的女奴还有上千万人。杨凡很温柔,不
忍心将她们扔掉不管,于是制造出一堆化身来打理。我们就像他的头发或者指甲。
本质上是死细胞,一点都不高贵。
那又怎么样?你首先帮我成为无名奴,然后我再一点点往上爬。
她咬着嘴唇,眼睛发亮地告诉我:我迟早要爬到杨凡面前,逼他记住我的名
字。
我苦笑着跟她解释:这么跟你说吧,你们口中的杨凡也不过是更高一层的杨
凡出于同样目的制造出来的一个化身而已。而那个杨凡又是更高一层的杨凡的化
身。化身的化身的化身的化身的……化身。到底能追溯到哪里我也不清楚。杨凡
很温柔。真的很温柔。他努力不让任何女生被排除在这个等级制度之外。无名奴
也好,其他也罢,如果你硬要死皮赖脸地打破这个界限,争取本不属于自己的温
柔,甚至不惜以身体为资本来行贿,那你一定会付出代价的。
我不怕付出代价。
她斩钉截铁地跟我说。
我犹豫了一下:那好吧。我再指给你一条路。你量力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