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点反倒让他更加困惑:既然是这样,为什幺她仍然要拿着剑呢?
又一次的冲撞,但这一次似乎有了些许不同。在交织的刹那,伴随着更耀目
的白光和沉闷的砰声,而在掠过白光之后,黑影的轨迹有了一点点偏斜。再一次,
它从密林深处的黑暗中归来,冲向空地中央的奥婕塔,但这次,连弗里德也能看
出来,它的速度似乎变慢了。也许刚才那一下,奥婕塔成功地击中了它一次,现
在,胜利的天平向她倾斜了。
但接下来,他很快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虽然魔物的行动减缓了,但奥婕塔
的情况也同样不太正常,相比之前优雅轻松如同舞蹈的姿势,现在她的姿势看起
来似乎显得有些疲惫一样,身子像喘息似的起伏着,刚刚好勉强躲过这一次冲击,
而当下一次交汇来临时,剧烈的光芒再一次迸发,这一次,她竟然往后踉跄了几
步。
「他们到底在玩什幺把戏?」弗里德禁不住越发忐忑起来。这种奇怪的回合
似乎同时削减着双方的力量,但关键是,是谁主动采用的这种方式?这样拖下去,
到底对哪一方比较有利?目前为止,他还没法看出来。但他知道,自己显然在担
心——担心那个女孩,而且担心的程度……比他预想的更严重。
黑影再一次冲出密林,但这一次,它没有笔直的冲过来,而是向上拉起,然
后俯冲着猛扑而下。奥婕塔仰起头,双手紧握着剑,迎着它挥砍过去……
狂风咆哮,地上的落叶与残枝轰然扬起,纷飞着掠过耳畔。在光与影接触的
刹那,黑影砰然绽放开来,无数道长发般的烟雾升腾而起,如同滴进水里的墨汁
般浓郁,看上去犹如一颗巨大的黑色彗星,几乎要将那点微弱的白色完全吞没。
透过黑烟,他隐约能望见奥婕塔的身影,长剑横在额前,她拼命握住它,顽强地
抵挡着。骇人的黑彗星并没持续太久,烟尘开始聚拢,收敛归回,但它看上去越
是变小,奥婕塔的样子反而显得更加吃力,几乎要被压得半跪下去,握剑的手瑟
瑟发抖。他开始听到笑声,嘲弄般的笑声……
但那一刹那,他注意到,奥婕塔的脸稍稍转了过来!
他能看见那双墨黑美丽的眸子,她身上唯一黑色的部位,虽然看不真切,但
他仍然立刻反应了过来——她在看他。
为什幺?
月光在她的眼中熠熠生辉。
她的眼神里有什幺?是担忧?关怀?抑或是……某种期待?
期待?
没错,就是现在。
他猛地从地上跃起,握着剑,向那团纠结的光与暗冲去,用他所能做到的最
快速度。当剑锋刺进那黑色的长袍时,这一次,他感觉到了实实在在的阻力。
缓缓地,那对血红的空洞转向他,他无法分辨那张扭曲的脸是否也会有表情,
但他从闪烁的红光中,感受到了……惊愕……与不可置信……
然后,它熄灭了。
墨色的斗篷停止了舞动,无声地低垂下去,佝偻的身躯向前倾倒,跌落在地
上。
「看样子我没理解错?」弗里德微笑着,从那黑色的遗骸上把剑抽回来。
「它只有在某些情况下才能被剑伤到,而你故意创造了这个机会?」
「它输给了骄傲……」奥婕塔还在喘着气,刚才的苦战让她显得虚弱:「平
时,有我和奥吉莉娅两个在的时候,它不会这样的……这一次,它觉得自己赢定
了,但是……他轻看了凡人的存在……」
遗骸开始分崩离析,如同燃尽的灰烬,崩塌,融化,伴着烟云,消逝在风中,
直到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看样子,你可以考虑给自己放个长假了?」
她没有作声,只是回过身去,迎着月光,凝望着荡漾的湖水。
「嘿,明明打了胜仗,你看上去反倒不大开心呐。」他跟在身后。
「你知道吗……那种感觉。」她轻声说,声音像湖水一样带着凉意:「几百
年里,除了奥吉莉娅,它是唯一一个……我想你知道我的意思……而现在,一夜
之间……他们……全都不在了……」
「好了好了,小姑娘。」弗里德走过去,轻拍着她的肩:「干脆我留下来陪
你好了?」
「算了吧。」她推开了他的手:「我没有你想的那幺笨。」
「好吧好吧,那换个方案……既然坏蛋已经被消灭了,你出去看看外面的世
界也不是不行对吧?」他打了个响指:「我可是很乐意当你的导游的。」
「不用了……我想,我的生命始终是属于这里的。」
「好吧。」他无奈地摊了摊手:「你有什幺打算幺?比如,去完成你们的
……仪式?」
「不,恐怕不行了,仪式必须我和奥吉莉娅都在场才能启动的。」
「其实……我觉得……嗯我是说,就是我的直觉……奥吉莉娅一定还活着,
我们能找到她的。」
「但愿吧。」她突然侧过头来望着他:「其实,我也觉得她一定还在这里,
因为……如果真的有一名仙子出事的话,月神会拣选新的飞升者,来接替她的位
子……当然,不一定是马上……所以……」她又把头低了下去,语气再次变得低
沉:「抱歉……
我……不知道……」
「我们一起找到她,好吗?」他再一次申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而你的职责不在这儿。」
「嗯……也许你说的没错。」他沉思了一下:「不过,以后我还能回来散散
心幺?
看在我帮你解决了坏家伙的份上?」
她低下头去,看样子也在思考着,最后,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使劲从鬓边
扯了点什幺,飞快地塞进他的腰带里。
「再见,凡人。」
「再见,仙女小姐。」
他目送那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密林的黑暗中,而左手插在腰带缝里,轻轻搓揉
着她放进来的东西——柔软而光滑,和湖水一样清冽……
****
夕阳的余晖漫过了街道,从门洞里斜斜地穿进来,和炉中的炭火交融一片。
拉西奥和往常一样收拾好火钳和铁锤,在充盈着铛铛声的大厅里转上最后一圈,
打量一下每个人手里的活计:「还不错小伙子们!再加把儿劲,把高庭要的这批
货搞完五分之一的量,今天的活儿就算完了!」
他脱下工作时的棉袍,挂回墙上,在水缸边拿毛巾草草擦了擦身子。「尼克!」
他招呼不远处的学徒:「蒙德爵爷那把的毛胚打几遍了?」
「五遍了,大师。」学徒在炉边答道。
「收工前再淬一次火,明天交给我来。」他穿回了干净衣裳,朝工坊门外走
去。
但就在门口的地方,他注意到了正走过来的身影,虽然今天穿得有点出奇的
朴素,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张有点俏皮的脸。
「今天的生意看起来不错?拉西奥大师。」客人微笑着,摘下帽子向他点头
致意。
「嘿!弗里德殿下?哪阵风儿把您吹来了!」他赶紧停下脚步,谦恭地鞠躬:
「托您的福,我这哪算什幺生意,都是吃陛下的饭而已。」
王子朝工坊里头走去,饶有兴致地四下张望着,拉西奥跟在他身后:「怎幺,
想要换把新家伙用用?」
「啊,暂时还用不着,上次那把很趁手,我一直都带着呐。」弗里德微笑着
拍了拍腰间的剑鞘,继续悠然地往前去,当走到风箱旁时,他突然扭过头来,凑
近他的耳边,压低了音调:「不瞒您说,我是想找您请教点事儿……」
拉西奥瞪大眼睛望了他几秒,旋即就领会了意思:「跟我来吧,这里人太多
了。」
他用同样的低声说。
拉西奥领着王子穿过热浪袭人的大厅,转到后院,进了他自己的房间,关上
门,点亮油灯,两人一同在桌边坐下:「要来一杯幺?」他从一旁的橱柜上拿过
瓷瓶和杯子。
但王子按下了他打算揭开瓶塞的手,狡黠地微笑着,把两个杯子都挪到自己
面前,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个看上去不起眼的土陶瓶子,他摇晃了几下,然后扭
开缠着红布的瓶盖,浓郁如火的香味儿霎时弥漫开来:「从个北方人头头手里抢
的——反正他没了脑袋,以后用不着这个了。」
「上等好货……」拉西奥入迷地吸着鼻子:「不过您这实在太客气,我可受
不住啊。」
「嘿,我又不是次找你喝。」弗里德把盛满的杯子推到他面前,端起自
己那杯,与他轻快一撞,然后一饮而尽。
「说吧,其实我已经等不及想知道,您有什幺问题居然需要我这个粗人来解
答的。」拉西奥放下杯子,抹了抹胡须上的残汁。
「有纸和笔吗?」
……………………
拉西奥探着身子,看着弗里德拿着水笔在纸上勾勒着,皇家子弟都学过点艺
术,虽然算不上专业,但基本上还是能描绘出大致模样的——那是把剑,细长的
剑。
「木质的黑色剑柄,镶嵌银色的花球和纹饰,图案我记得不是太清楚,不过
大致是这个样子。」弗里德把纸推过来一点:「您能……看出点什幺吗?」
拉西奥把纸转过来,又仔细端详了片刻:「嘿,殿下,您现在有兴趣玩古董
了?」
「嗯?」
「如果您画得比较准确的话,这应该是王朝早年的款式,大概三百到四百年
前,乱世前后,所以糅杂了不少异族人的风格……像这剑托,之前只有东方人喜
欢用这个式样,后来西境诸国才开始用,但是几经改进,现在新做的剑就不是这
个样子了……」
「唔……那幺,您能看出来,是由哪儿打造的吗?」
「这种做工的剑,肯定不是一般武夫用的,主人估计身份不低……您想想,
剑上有什幺标记或者字号幺?包括类似家徽的图案什幺的。」
「唔……没有,就只有这些盘绕的花纹,这个我记得清。」
「其实,还真有可能是从皇家的工匠手里出来的,但是却没有徽记,这点很
奇怪。」
王子托着下巴沉思了片刻:「你能不能帮我找找……你这以前有没有做过类
似的款?我记得你这上档次的货都会留有文书的。」
「年代太久远的档案八成是没了……不过……我试着在最早的那批里面翻一
翻吧,您得多等一会儿……」
过了大半个钟头,他终于捧着一册发黄的卷宗回来了。
「还真有一把很像的,非常像……只不过……」
「怎幺?」
拉西奥小心地把册子放在桌上,翻动枯黄的书页,找到他所说的那页——图
样就在左侧的纸上,两幅,一幅剑刃,一幅剑柄:「像您见过的那把吗?」
「像……非常像,我甚至觉得,这比我画的那张……更接近一些。」
「但……很奇怪……真的很奇怪。」他指向右边那一页:「王朝2年,
这里注明了,这是按某张古代图样仿制的,剑刃是我师父的师父的师父打造的,
剑柄是另外一位大师,但最关键的……」他的手指停留在那团已经老旧发褐的墨
渍上,抬起头来,望向一旁的王子:「委托人的名字,以及所模仿的那张图的名
字……都被……涂抹掉了……」
王子的眼神凝望着那些古旧的图案与字迹,但突然,他站起身来,向他伸出
右臂:「非常感谢您,拉西奥大师。」
「不需要……别的了吗?」他的眼神里带着困惑。
「暂时不用,不过……别和别人说我来问过这个。」王子松开他的手,微笑
着转身走向门口,只留下那瓶酒仍在桌上,还有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儿……
*****
弗里德抵达图书馆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月明星稀,万籁俱寂,他当当敲着
铁门,过了好一会儿,院子里头才亮起灯,一个胖乎乎的家伙从屋里钻出来,走
到铁门前,狐疑地打量着他:「抱歉先生,我们今天已经闭馆了,明天再来吧。」
「我找安东尼奥先生。」他礼貌地点了点头:「他在吗?」
「唔……在是在……不过,我想他不是很喜欢晚上待客的……」
「麻烦帮我通报一下,我叫齐格弗里德。」他把银币隔着铁栏递过去,胖子
守卫楞了一下,不过马上就换上了恭敬的笑容:「没问题,我帮您去问问。」
没过多久他便跑回来了,慌忙地掏钥匙开着锁:「尊敬的……殿下!您里边
请!」
他的手发着抖:「我……不好意思刚才没认出您……您可别见怪!」
「哦没事……」他尴尬地笑了笑:「只能怪……我来这儿太少了……」
他上了三楼,敲门,然后走进走廊尽头的小房间,屋里烛火通明:「安东尼
奥老师,好久不见。」他礼貌地鞠了一躬。
覆满白发的脑袋从书堆后面抬了起来,枯槁的手扶了扶眼镜,上下打量着他:
「呵,弗里德?你可是稀客啊,我记得读书可不是你的爱好。」
「啊……那个……那是以前,现在我还是经常看看书的。」
「是幺?呵,我可是不太相信你的话。」老头儿又把头埋了回去,水笔继续
在稿纸上沙沙划过:「坐吧。」
「谢谢……您最近身体好幺?」
「腿没以前好了,所以出门也少了……听说你最近打仗还不错?」
「已经打完了,签了和约,最近几年应该不用再打了。」
「有封地了幺?」
「去年分的,在西海的艾丁顿。」
「娶妻了幺?」
「嘿……这个……还没着落呢。」
「嗯?还想多风流几年?」老头儿又抬起头来瞟了他一眼:「你跟我别的没
学到,这个倒是学到了。」
「哪的话……我只不过……唔,终身大事应该慎重点,您说对吧?」他挑了
挑眉毛。
「是幺?呵,我可是不太相信你的话。」老头把笔插回墨水瓶里,往后懒懒
地躺在椅背上:「好了,说吧,我知道你肯定不是来找我借书看的。」
「哈,好吧好吧,瞒不过您……」他把身子往前探过去,压低声调。
「——关于布雷登,您知道些什幺?」
「布雷登?哪个布雷登。」老头的声音若无其事。
「就是……您想的那一个。」
老头皱起眉头盯了他一眼,就像盯着答错题的孩子的那种眼神:「在浩瀚书
海里,有着许多不一样的布雷登,你想要找哪一个呢?是智勇无双、纵横捭阖的
布雷登……还是喜怒无常、残忍暴戾的布雷登?再或者……风流倜傥、情满天下
的布雷登?」
「唔……都行……您觉得是哪一个,就说哪一个好了。」
「抱歉。」老头坏坏地咧开嘴,前后摇晃着椅子:「马诺当政以后,把关于
布雷登的书全都烧了,你不知道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