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稷阳清润的声音缓缓道来:“幼时读史时,我也从旁门野史中领略过皇室兄弟相互残杀的惨状。那时我也曾想,血浓于水,何至于到这个地步?可是阿慈,你随江大人前往益州为刺史,应当看过更多寻常百姓家的境况啊。”
“百姓农户,亲兄弟间会因分田抢地大打出手,富贵商贾之家,子嗣为分家财,也是手段层出不穷,到了皇室贵族,只因面临的诱惑更大,掌控的权势更大,这种斗争也就更深远。”
“所以,无分出身高低,王室还是百姓,当你知道这种斗争寻常至极时,便也不会觉得怎么样,只是争取罢了。”
“况且……”稷阳笑了一下:“你以为那个被我针对的太子殿下,又有多么无辜清高?你说得对,原本我只是想给他一些压力,并未想过真的损伤本国利益。可若无他暗中使手段,我何至于走绝路?”
“不过,”他无所谓道:“若斗争便是如此,那我只能走下去。”
他重新看向江慈,淡淡笑起:“你知道这些,主动来与我说,我信你不会骗我,也不会害我,若你愿意陪我走下去,你我大婚依旧,但若你……”
“总之,我愿用最体面的方式放了你。”说着,他抽回自己的手。
江慈的拇指忽然死死掐住蜷起的食指侧面。
她当然知道。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她甚至想利用玉桑来做监视太子的眼线。
她希望他能尽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倘若太子忌惮他的存在,有所动作,也好利用玉桑提前知晓。
可现在,一切全不同了。
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做好为国为民的事。
他要的是无上权力,是不受约束的绝对地位。
是她怎么样都给不起的东西。
稷阳看她一眼,道:“但这些事,我希望你能为我守住。”
少顷,江慈的手松开,终于开口:“好。”
稷阳:“今日叫你过来,只是想问问你近况,却不想说了这些,似乎也只能说到这里。你先回去吧,若有什么事,我们再聊。”
江慈心头一沉,慢慢看向稷阳。
稷阳已恢复温和笑容,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江慈喉头轻滚,只觉浑身重如千斤,好半天才站起来,屈膝道:“那……阿慈告退。”
稷阳起身,把她送到殿门口,“回去慢些。”
江慈交握端于身前的手紧紧互拽,一股寒意从脚底冒了起来。
“嗯。”她轻轻点头,一步一步离开。
稷阳看着江慈的背影,眼中一点点冒气寒意。
江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仿佛每走一步都是在拿冒险。
不敢相信却又忍不住怀疑的心情交织于心,折磨的她腿都发软。
行至宫道,两旁有高耸红墙,视线所及有高楼檐角,时而路过的内侍宫女都是垂头疾行,站在这头看去,只觉十步一人的守卫略显稀疏。
侧后方的亭台暗角,一支羽箭静悄悄的对准了行于宫道上的江慈。
人在某一刻,似乎会有微妙的感应,好比此刻的江慈,只觉得眼前这条道过于漫长。
耳边嗡嗡作响,甚至浮现出了玉桑的脸,还有她说在最后的话——
【既然满心信任他,仿佛可以不惜一切,那这一切里,可曾包含你自己?】
从离开京城那日就被仔仔细细装进心中的少年,曾给她寄去一封封书信,为她描述京城旧景,新人新事,哄她眼泪,等她归家。
她沉浸在自己半编半盼的期望里,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的确变了,这固然令人失望担忧,但江慈从未想过要放弃他。
她更没有想过,自己会先被放弃。
但凡聪明一点,就知道不该戳破。
然而被理智提醒千万遍,话还是这么脱口而出。
虽有冲动作祟,但说出口后并不后悔。
至少她知道,自己在这份感情中可以做到什么地步,他又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啪得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江慈浑身一僵,腿一软,直直朝前倒去。
电光火石间,耳边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臂上一紧,她被人稳稳扶住。
男人沉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平路也能走到腿软?”
江慈怔了怔,缓缓抬起头,文绪的脸一点点进入视线。
“走吧。”他保持着搀扶的姿势,轻轻一提,便将人扶稳了。
江慈眼中惊诧与无措交织,竟忘了挣扎,就这么由着他搀扶离开,男人高大的身影严严实实将她挡住。
暗处,蓄势待发的弓无声松弛。
很快,人回到宫中,向稷阳道明了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