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封小明王时,才二十四岁。”驼弥罗炎闭了闭眼,“可我已经七年没有见过逻些城的月亮。”
“你若求死,便永远见不到逻些城的月亮。”
“小明王一生为禅宗经书而活。若没了经书,我活着回到故土,便是吐蕃的罪人,达嘎1也照不清我的罪孽。”
长孙茂试图将他拽起,奈何窗缝狭窄,兼之他不配合,几度失败过后,也将他往外拽出几尺。
他不解,“回去吐蕃,改头换面重新来过,又何必非得做小明王?”
驼弥罗炎突然笑了一阵,而后,几乎是以胁迫的口吻说,“不想我死,就解开穴道。”
若解开穴道,他自会使轻功遁入水中,轻松逃脱。
蟠螭角尚不知藏于何处,长孙茂当然不肯。
佛塔窗缝狭窄,他复又伸出手,试图调整驼弥罗炎身体,以使他能侧身被自己拽上来。
俯首时,一只淡蓝细针从驼弥罗炎口中飞刺而出。长孙茂伸手一拂,那一抹蓝旋即沾上皮肤,立即烧灼至全身。
两具身躯,一前一后,一同坠下悬崖。
空旷峡谷之中,忽然响起一声:“驼弥罗炎之灵柩,致死竟也回不去逻些……”
话音未落,驼弥罗炎的躯体重重拍打上坚硬岩石,旋即骨骼崩碎,皮开肉溅。随之白浪卷来,将这副破碎残躯吞没而去。
长孙茂砸在江水上时,脑中重重地“嗡”了一声。
炎针取自千目烛阴的娑罗芳梦,毒性弱了七八层,不至使人癫狂,却能立即麻痹四肢,使人深陷阿鼻地狱的幻梦之中无法抽身自拔。起初受猛火烧灼,万千虫蚁从黑暗中向他席卷而来,令他浑身滚烫麻痒,滋味极不好受。起初口不能言,只能脑中反复回忆易筋的段落,用了许久,方才澄心敛,趁机手掐子午,口中默诵,如此反复数次,渐至遗形忘性,烧灼啃噬的痛感也渐渐褪去。
四肢渐渐恢复知觉,一股血腥之气也铺面而来,连带浑身衣物也有些黏腻之感,一时竟有些黏腻之感,一时竟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落在了驼弥罗炎的尸骨血浆上。但他仍无法动弹,置身躺在一滩血水之中诵经,以免一时心不定,炎针毒性立刻将他智吞没。
幸得后半夜下了一场及时雨,江水满灌上来,将他从岸上冲入水中,往下游冲而去。不知漂浮了有多久,直至炎针毒性被一勾吻吞没入气海,长孙茂睁开眼来。只觉得思清明,水声大噪。
抬眼望见江畔重山数座,天幕群星明灭,渐汇作汪洋。长孙茂心有所感,心剑境界便如漫天星河,向他流泻而来。
鱼复塔另两位僧人只见有人与小明王一同坠崖,却没见那人活着回来,便以为二人都已死在崖下。
劫复阁搜罗鱼复塔时,在鱼复塔下密室之中发现一具棺椁,里头藏满了吐蕃文字写就的经书。驼弥罗炎本意是想假死,将经书送回吐蕃,再更名改姓,现身逻些城。这是他早已备好的两全之策,可接连两日之内,见如此多刺客丧身鱼复塔,故土要他必死,驼弥罗炎也不能白活。
劫复阁烧了棺椁,又趁天亮前清理了鱼复塔,做成一名吐蕃囚犯与驼弥罗炎一同坠崖的情形。这事做的两不得罪,消息四散开来,往后便也不了了之。
从奉节城回到中原,长孙茂回了一次少室山。清扫了经堂与僧寮的灰尘,一路南下看遍旧时风景,不免睹物思人,贪杯多饮了几口。
不知不觉行至太乙镇时,人已有些酩酊。
时值中秋,虽已入夜,却仍热闹着。
少年男女乘舟水上,遇见熟人,远远招呼着,笑闹着往彼此船舱夹板上抛掷小玩意,多半是家乡携来的糕点。
也有少年男女牵马而行,路过一处酒家,远远招呼店主:“我们客栈离得远,今年一百壶梨花酒,给我们留两壶啊!”
店主笑道,“跑快点就能有!”。
长孙茂临水而立,恍然间只见酒肆外水边,立着一人一马。
店主惋惜道,“真可惜了了。”
清癯的影子笑着,浑不在意的安慰酒家,“既这么着,来年怎么的也要为这口酒再来一回。”
……
又见她执剑赢过七星天枢,立在岸边讲,“敢欺负你,师姐都替你收拾了。”
随后又笑他,“昨日练个三脚猫功夫,今日成个小器,几时才能成个大器给师姐瞧瞧?”
长孙茂渐渐有些哽咽,过半晌方才出声叫她,“师姐……”
她却没答应,转头越行越远。他心中不舍,靠近水岸,伸手去够那道身影,不留一头栽入水中。
岸边少年男女皆被这水中捞月的醉鬼吓得不轻,回过来,吃吃耳语,于岸边窃笑他。
水中倒影,一触便碎。
长孙茂大梦方醒,于水中呆立良久,有些迷茫。过半晌方才飞身出水,形容狼狈地往风洲客栈走去。
论剑台正热闹着,台上惊鸿剑对阵四海刀,情形难得一见。
远远望见楼观台上坐了四位主判,余真人仍在其首,正乐呵呵的品茶看剑。
长孙茂一见此人,便想起这老相士一张乌鸦嘴。
幼时上门给他算卦,算出个什么“娶妻贤淑,生子聪慧”;她摘了开阳武曲之名,又算了句“孤克寡宿之星”。
长孙茂远远凝望楼观台良久,情渐渐沉郁。
一帮绛衣少年人在台下观战,一众十六七岁少年之中,偏偏有个矮旁人大半个脑袋的小毛孩子很是惹眼。
四海刀几度赢过惊鸿剑,几个持刀少年一时飘飘然,但凡台上见了姑娘,必会抱拳讲一句,“好男不与女斗,我让你三招。”
那小毛孩子极为不忿,高声抱怨,“练剑之初,惊鸿剑之韧本就不敌四海刀之蛮。”
持刀少年便笑他,“雪邦没落了,刚出生的奶娃娃都派出来试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