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池!”甜酿扭住他的手,躲开他的动作,闭上眼喘气,又睁开,语气绵软:“曲池,我和他没有瓜葛,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我知道。”曲池咬牙,“我不贪心,但我有时也想更贪心一点,想要你忘记他,放开他,像提及一个毫不相干的旁人一样提及他,而不是特意避开,当他从不存在。”
“我已经放开了,已经忘记了。”甜酿嗔怒,“早就过去了,我现在跟他不相干的。”
“你没有!”曲池霍然起身,胸膛起伏,“在钱塘你可以装作忘记,可是一旦接近以前那些人事,你就不是宋九娘,你成了施甜酿,我处处都能看到他的影子,你不说话的时候,你出的时候,你和我欢好的时候……”
“曲池。”她脸色不豫,打断他的话,“你这是在指责我,误解我。”
曲池注视着她,语气生冷:“是我在撒谎,还是九娘在撒谎?”
“你不信我?”
她身上发冷,心口也发冷,柳眉倒竖,默然看着自己的丈夫。
曲池披衣起身,去前院陪守病榻上的曲父。
夫妻两人之间第一次生了龃龉。
甜酿觉得自己陷在一张看不见的网里,从钱塘开始,一步一步,越往里走,越觉得寸步难行。
很难说得清,每当她遇见一件事,还吊在最后想容许自己喘口气时,紧接着而来的,是一波更大的浪潮,突然将她浇得浑身湿透,使不出半分力气来。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但她又狐疑自己的多疑,一切都是那么措手不及,兴许真的只是多心,但要想的东西太多,越想越觉得身陷其中。
曲池无事人一般回来,甜酿在他面前坦白:“他知道我回了江都,他也在江都,让姨娘来看看我,我只是心里有些不安,当年我只想一走了之,从未打算重逢……”
“当年我走时,为了拖延时间……给他喂了一杯毒酒……同时准备了解药……”她环住曲池,“我无从得知,他如今是否对我有记恨,还是已经释然,以前无意听说他已娶妻……我想这么久了,他也忘记了吧……”
曲池也从昨日的嫉妒中回过来,想起当年小庵村的鸡飞狗跳:“我去打听打听。”
施少连在江都出现过两日,早回了金陵。
夫妻两人略放下心来。
曲家出事也很快。
曲父昏迷之前,曾揽过一笔营生,进一批上等的玉料送到金陵内库,价值三四万两银,笔款不算大,但这批玉料是金陵皇陵集材修造玉碑玉碟所用,出不得岔子,玉匠雕篆前才发觉这批玉料都有绺裂,其实自民间往上采办,层层盘剥定然是有的,好的玉料都扣在关卡官员手中,流入内库的未必都是好物,但此事不怎的被提及,恰逢金陵守备太监奉旨监管皇陵,诘问库府,内府查办下来,发觉这批玉料出自佥商江都曲家,想是以劣充好,行贿各部赚取内银。
应天府诘责,曲池去查,此事由曲父一手操办,家中文牒和管事各不对应,找门路去疏通,却屡被碰壁,曲池这才开始吃了苦头,设法补救,知道金陵有位大的皇商买办,手上正好有一批上好的玉料。
赶不及皇陵修造,曲家就是牢狱之灾。
那位皇商也是江都人氏,曲池带着家中老仆赶去金陵见人。
中间牵线的人约在一间茶楼里,曲池看着一个玄青衣袍的年轻男人缓步而来,远远对他投来一瞥。
这眼他见过。
在那艘淌板船上,他倚在二楼栏杆,俯看甲板上的船客,那个突然回头,遥遥中对他一瞥的阴郁又冷漠的灰衣人。
曲池显然有些愣了。
“免贵姓施,名之问,你可以叫我……施少连。”来人笑容微冷,面容中有几许阴冷和讽刺,“妹夫?曲池?”
曲池收敛色,慢慢站起来。
两个年轻男人,年岁相差不过几岁,一个丰俊朗,一个风姿卓绝,一个蓬勃生机,一个疏离冷淡。隔着一张茶桌,剑拔弩张的气势,背脊都挺得笔直,下颌扬起,两双眸注视着彼此。
眼俱是冰冻。
第99章
两人都不肯轻易说话,眼施迫,凌厉又挑衅,张牙舞爪维护各自的尊严。
曲池看着施少连的容貌举止,再回望这一路是非,这张看不见的网,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相遇,平静问:“原来是你……你在那艘客船上……早知我夫妻两人回江都……隔壁那间头舱,住的是你?这些日子,你在其中做了什么?”
施少连显然是被头舱两字触动,磨着后槽牙,脸上露出嘲讽:“做了什么,你猜不出来么?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滋味可好?”
曲池脸色有一瞬发白,手掌狠狠掰着桌沿,几要将桌板掰断,目露怒火,死咬牙关:“你……”
“不着急。”施少连背手而立,略有些得意的冷笑,“酒酿得越久,香味越浓。”
“你做梦。”曲池昂起下巴,也是冷蔑轻笑:“她如今是我的妻,睡在我枕边的人。”
施少连不屑,话语轻飘,“我妹妹的性子我知道,她这人嘴软心硬,你做的这些,她知道么?明明早知她身份,却装聋作哑,惺惺作态,找人在她面前胡编乱造我已娶妻,和杨夫人联合串通只为逼娶她,你有多少事情瞒着她,也是不择手段,煞费苦心。”
“知道又如何,无伤大雅。”曲池微笑,“我和她初见便是暗通情义,重逢之后朝夕相处,更是情投意合,如今也是恩爱不移,缱绻坦诚,所有可说不可说,我都可说与她听。”
“反倒是你,衣冠禽兽,欺凌自己的妹妹,逼她下毒出逃。”曲池笑话他,“那滋味很不好受吧……你也别忘了,她早就不是施家人,也从未认你做兄长,更将你抛之脑后,如今你还口口声声喊她妹妹,还想重温旧梦,不知是羞辱了她,还是羞辱自己。”
“是么?”施少连怒急反笑,眼尾沾着点点轻红,点点头,“兄妹一说,却是无稽之谈,早成陌路,不如撒手撇过,只是今日我好端端在家中坐,却被人邀来,原以为是有求于我,哪想是来跟我叙旧的。”
他飒爽挑眉:“阁下来求玉料的?”
曲池也不肯示弱,冷笑:“天下之大,何至于只有你有玉料,我何至于就要在你面前求。”
他挺着胸膛,拂袖要走。
施少连在他身后施施然道:“你可要知道,眼下没有这一批玉料,你们曲家可没有什么好下场,曲家如今陷在泥潭里,家里家外都是好戏开唱,金陵各部那些水蛭都来吸一层血,轻者倾家荡产,重者……家破人亡。”
曲池不回头,急急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