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目炯炯,脸颊微红,步伐迈得有些急。
她只有在很小的时候,和云绮玩踢毽子的时候,在园子里跑来跑去,爬上爬下时才有这样的动作,后来走路都是矜持的、淑柔的,色也都是温柔的、乖巧的、略点些天真和淘气。
马车距离一射之地,纱雾般的车帘似乎晃了晃,那双阒黑的眼牢牢盯着她。
“胡公子?”甜酿距离得很近,提起嗓子喊了一声,让车内人听见她的声音:“我是醉香铺的铺子,宋九娘。刚听闻胡公子来访……”
声音甜、脆,像夏日山涧叮咚的山泉,少了一股柔弱的意味。
车夫扬起鞭子,马蹄嘚的一声,温顺的马匹受痛,叮叮当当跑起来。
甜酿有些疑惑,又有些焦急,不由自主跟着马车跑了两步。
晃动的车厢内,伸出一只手越过车帘,稳稳扶住了车窗,天水碧的衣料,极细的青色绣线织出蔓延的宝相如意纹,衣袖内探出一只男人好看的手,在日光的浸透下,像玉一般温润,骨相极佳,肌肤白皙,五指修长,指甲打磨得圆润,这样漂亮的手上,却缠着白色的布巾,渗出红色的暗血和棕色的药膏来。
她定定地看着扶在车窗上的那只手,突然停住了脚步,情茫然看着马车远去。
修长的手,扶稳住车窗的姿势……似曾相识。
有没有那么一双漂亮的手,握着她的手教她写过字,温柔捧过她的脸腮,牵着她走过好些年的光景。
这时节,夏蝉才刚刚开始鸣叫,不知藏在哪片叶下,长长短短地鸣叫。
知了,知了,知了……
它们知道些什么?
天已经渐渐热起来,她站在白晃晃的日头下,慢慢被烤化,像一块四四方方硬邦邦的糯米白糕,塌黏得不成自己的形状来。
曲池刚从珍珠铺里来寻甜酿,见她一个人怔怔站在路中,喊了两声,甜酿回过来,慢慢嘘了一口气,摸到鬓边的汗珠,回过头来朝曲池微笑。
“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出?”
“有一个商客,好怪……”她笑,“不等我出来就走了,我再追上去,都走到马车下了,他又走了。”
她和曲池一道回到香铺里,王小二递过那北地商客写的名帖,写的是有事不得久候,约香铺主人明日到酒楼叙话。
“一万两银的营生……真的假的……怕不是诓人。”甜酿嘀咕,翻来覆去看那名帖,字写的不算顶好,中庸而已。
“管他真假,明日见了自然知晓。”曲池回她。
“这人生得什么模样?”甜酿问小玉几人。
“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说是北直隶来的,说话带些京腔,生得很清俊,斯斯文文的。”
小云也来插话:“这个官人生得很好看,眉眼都很黑,眼睛薄薄的,长长的,往下垂着看人,像……像细柳一样,又凉又亮。”
众人笑话她:“你这什么比喻?”
第二日甜酿和曲池一道去酒楼赴约。
客人已至,正在雅间喝茶,夫妻两人近前,在门外听见内里有咿咿呀呀的管弦之音。
屋里有青年倚窗看景,青衫玉簪,慢慢啜吸着香茶。
他背对着她。
甜酿脸色煞白,屏住了呼吸,胸腔里是擂鼓般的声音。
那人听见动静,回过头来,冲着来人微微一笑。
不是他。
确实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皮肤白皙,相貌斯文,看起来有些风流俊俏的意味。
天水碧的衣料,在北直隶也常见,他身上穿的这一身,裁剪也普通,刺绣尚可,算不得上品。
不是他。
只是略微……有些相似。
“胡公子?”
“正是在下。”那人操一口京腔,笑吟吟,“两位请坐。”
胡公子看着眼前女子的目光盯着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上,无奈抬手苦笑:“茶壶碎了,扎了手,伤的不轻,让宋夫人见笑了。”
她也不好盯着人的手看,微笑道:“抱歉,是我失礼。”
寒暄过后,胡公子表示来意,听说西湖边有间新开的醉香铺,香品新颖精巧,很受时人追捧,他从北直隶来,第一次见这样的香,颇觉新鲜,想贩一船带到北直隶去卖。
胡公子滔滔不绝,一万两白银的香品,有几千件,搬空整个醉香铺,再让香坊的人不眠不休做上几个月,也未必赶得出来这样的大数目。
“无妨。铺里有多少盈余供我,我就取多少。要紧先把约书签下,以后每月新补香品,都经船运到北直隶来。”胡公子道,“我先付五成定金,另外五成到货后再付。”
听起来是桩好买卖。
胡公子只管在北直隶收香品,不管运程,曲池问:“若我们雇船北上,之前未做过这样的营生,一开始怕是有些岔子,还有钱塘至北直隶一路的关卡税所,这也是一大笔银子,谁来分担也是个说头。”
“这倒无妨,我自己倒有些门路可以引荐给府上,南来北往的漕船,付一笔私银,可都是不征税的,拖个可靠的人夹带出去便是。”
甜酿从椅上站起来,就要推辞:“胡公子,对不住了,这生意我们不能做。”
她脸色苍白,拉着曲池就要往外走。
曲池一个踉跄,被她拖着往外去:“九娘……九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