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初还担心大家不肯买,哪知小玉傍晚回来,告诉我都卖光了。”甜酿笑道,“这一日也赚了二两银子。”
她有些羞涩,从篮子里拿出礼品:“我也不好走远,就在庙会上挑了些东西,虽然知道夫人这儿样样不缺,但好歹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
曲夫人见她放上来几块香茶饼,竹根雕的笔筒和泥塑小人,铁铸的小漆盒,都是些还算精致,入得了眼的东西,约莫也要个两三银子,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把赚的银子都拿来谢我了么?”
“是谢谢夫人一家这半年来对我的照顾。”甜酿正色道,“没有夫人援手,我在这儿未必能过得下去。”
还有不多日子就要年节,曲池已经在打点行囊,准备回江都家中见老父,只是迟迟未动身,曲夫人喝了口茶:“马上就是年节,宋娘子不如再搬到庄内来住阵子吧,池儿这几日就要回江都家去,我也要带着策儿回郭家去住两日,庄内没人看守,我心头总是觉得不安,正好也托付给宋娘子照料几日。”
年节里,大家都闷在家里,村内来往走动,外人也多,夜里男人们赌博喝醉,若是再滋事,那就不好了。
甜酿明白曲夫人的意思,她这阵也想了许多,笑道:“我总是依赖大家的善意生活,夫人对我的好,我实在是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曲夫人看她一眼:“举手之劳,同是女子,当然要相互扶持些,宋娘子不必放在心上。”
甜酿也看眼前人淡如菊的曲夫人,正色问她:“夫人是个学问人,我有一惑想问夫人,女子立世,当如何活?”
“若是有父兄扶持,丈夫依靠,疼爱怜惜,那就于家于室,为人女妻。若是无所依赖,那就勤奋守拙,清醒克己,寻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同好相聚,同苦扶持,自立于世。”曲夫人叹道,“最怕是糊涂不清,或遭人蒙骗,或毁人姻缘,或坠入风月,最后不得善终。”
“身为女子,更该独善其身,端庄持礼,心清身洁。”曲夫人正色,“你瞧单单一个吴江,有多少烟花女子沦落此处,一开始可能因为穷困,不得不走上此道,但如今你看,哪个花娘不是簪金戴银,珠宝傍身,她们沉湎于此,自甘堕落,就再也脱不得身……世道本乱,我们对自身更要严待些,这样才能保得周全。”
“那夫人……打算在这明辉庄内……过一辈子吗?”
她拍拍甜酿的手:“你能做到如今也是不易,我心里也很敬重你,我想再三劝你,不如留下和我作伴,明辉庄是我一手创建起来的,在此度日,远离纷扰,也算逍遥,你不是也喜欢明辉庄么。”
淳朴的小庵村,避世的明辉庄,品德高洁的曲夫人,是她的选择吗?
年节来得很快。
一连几日都是天阴欲雪,大年廿九这日,鹅毛大雪突然就从天而降,飘飘洒洒。
大雪掩埋了稻田,小庵村里整年劳作的农人都停歇下来,到处都是孩子们的欢叫声,家家户户串门的热闹。
曲池早几日就回了江都,临去前还特来和甜酿告辞:“九娘子,来年再见。”
“来年再见。”
曲夫人要带着郭策回郭家去,一定请甜酿搬去田庄内小住,不然不放心她带着两个小丫头在村里独住,甜酿没有推辞,带着小玉和小云住进了明辉庄。
吴江的雪,不过下了一天一夜,便戛然停住,刮过半日寒风后,暖洋洋的日光从云层后出来。
秦淮河冻起一层厚冰,大雪半停半歇下了半个月,雪虐风饕,铺天盖地,到大年里,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
外头天寒地冻,天香阁内,却依旧温暖如春,莺莺燕燕,珠环翠绕。
江都家里,只有王妙娘带着喜哥儿和庆姐儿,闭门度日,很是冷清,王妙娘见窗外又飘起了雪,起身去关窗,惊扰了酣睡中的姐儿。
“姨娘。”喜哥儿停下手中书卷,去哄自己的妹妹,“妹妹饿了。”
施家的日子过得太孤寂了。
方玉秋闱得中之后,只等着明年的春闱,一方面要在家安心读书,另一方面来结交的友人也多,家里每日都有访客,突然就热闹起来,云绮嫁给方玉也有一载多,肚子还没有消息,桂姨娘心头也有些着急,每日里寻些良方,多去云绮家中小住,盯着自己女儿养身。
云绮跟方玉在一起,渐渐有了些沉静,性子变了不少,大年初三这日,迎完客人,回屋歇息,突然就不适起来,翟大夫来诊,说是喜脉。
桂姨娘放下心来,她如今也看中方玉,自然是欢喜不迭,云绮掐指一算日子,嘴巴一扁,有些委屈:“明年你要春闱,我生孩子的时候,你估摸着也踏上进京之路了吧?这孩子也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方玉有些好笑,看着她的肚子:“那可怎么办,难道不考了么?”
“考,当然要考,我还指望着当状元夫人呢。”云绮起身,“我要写信去告诉大哥哥。”
“也不知道她在哪儿?想寄信给她,也不知寄往何处。”云绮微叹。
七八日后,施少连收到家里的来信,他这些日子鲜少归家,一直在销金窟里纸醉金迷,也常和湘娘子聊些金陵旧事,见旺儿递信上来,直接拆开,一封是云绮,一封是喜哥儿的。
都各自报了家中之事,信尾都含蓄问他,是否有甜酿的消息?
屋内地龙烧得过旺,热得让人闷汗,酒气沉迷,熏香浓郁,其中各色面孔浮在眼前,形形色色,老的少的,丑的美的,无一不是令人厌恶作呕的面庞。
旁人见他眉头轻敛,笑问:“看施兄皱着眉头,家中可是有忧事?”
“无忧,但是有喜。”他将信还给旺儿收起,笑道,“家中一切安好,舍妹要为夫家添丁了。”
“那可要共饮一杯,祝贺施兄。”众人起哄,捧起酒盅,“来来来,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他从十六岁开始应酬喝酒,不论灌下多少,向来面色如白玉,只是越喝,眼尾眉梢越红,天香阁里的人笑称他“丹朱公子” 。
一轮酒毕,他推窗透气,见秦淮河面,凝固如镜,落叶在冰面被寒风刮卷,孤鸟从树梢掠过,窗下有老仆举着棒槌,一下下砸着冰面,抛桶汲水。
为何一直都找不到人,南直隶内,从金陵出去,一点点摸索,已经寻了个大半,金陵、镇江、宁国、庆周、和州、江都、淮安……她是不是还活着,若活着,那到底落脚在何处?
吴江。
他脑海里突然迸出这两个字。
为何没有去吴江找过?
他只避开了吴江。
因为吴江是她从不愿意回去的地方,她绝无可能再回到吴江去。
没有什么绝无可能。
她绝无可能离开,却走的很坚决。